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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艱辛的童年(下)

文/謝行昌
記得在台灣,每逢過年時,我們的年夜飯桌上,母親都會留著一個空位,擺著一碗白飯與一雙筷子,體諒父親心情的她告訴我們兄弟倆,那是特別留給祖母的。每年的年夜飯,父親總是皺著眉頭,絲毫掩飾不住他的鬱鬱寡歡,顯然那濃濃的鄉愁,加上這歲末團圓飯的氣氛,觸及他深藏在內心的痛處。

父親酷愛寫詩,已在報章雜誌上發表的就不下百首,可惜我現在能蒐集到的,只有他在寄給我家書中所附的那寥寥數首。其中一首是我來美後,父親於民國七十年(1981年)二月十二日農曆除夕,在給我的家書中夾帶了一首題為〈除夕思親〉的詩(父親之詩常押客語韻)。

他多年來在年夜飯上愁眉不展的心情,都表達在這首詩中。寫此詩時,父親是假設祖母還健在的,那異鄉的遊子情懷,與那濃得化不開的思鄉情愫,讓我讀得心疼不已。

〈除夕思親〉

憶昔從戎遠別時

依依欲語竟無詞

阿娘含淚頻相囑

除夕團圞歸末遲

迢遞閩山歸夢賒

年年臘盡在天涯

何當合宅同趨省

萊舞庭前笑語譁

赤禍神州幾劫餘

親朋生死費猜疑

心香默禱萱猶茂

白髮倚閭待我歸

到了民國七十六年(1987年),兩岸關係漸漸解凍,我那因屬黑五類而遭迫害、未受什麼正規教育的堂弟,寄來一封錯字連篇但意義完整的信,我們這才從信中略知親友們三十多年來受中共迫害的慘狀。

五十年代初期,大伯才剛從一個在大陸盛行的「反右」批鬥會上獲釋返家,急慮中猝發腦溢血,死在家門口。待兒歸的祖母也早在1959年,那綿延三年的毛魔頭人為饑荒中,被活活餓死,成為四千多萬冤魂之一。

翌年母親節(民國七十七年五月十五日),父親一字一淚地寫了一首名為〈母親節感言〉的詩寄給我。

〈母親節感言〉

啜菽承歡願已空

倚閭無復見慈容

不堪佳節添惆悵

康乃馨香朵朵紅

愴懷重讀蓼莪篇

彩舞娛親夢盡捐

西望家山猶陷賊

何年歸掃墓門煙

那懷母思鄉之慟滿溢於詩句中,可以想見父親當時幾近崩潰的心情。多年來,每次重讀此詩,見到那字裡行間的無奈與悽愴,我的眼淚都會激動地、不聽使喚地奪眶而出。

記得我的孩提時代,家中的小小院子裡,種了一株連一株的杜鵑花,父親告訴我,那是「映山紅」,是武平家鄉在春、秋兩季,開得漫山遍野的花,也是引起他思鄉與懷念母親的花。

算起來,從他最後一次返鄉直到撒手人寰,六十幾個年頭就這樣在悲思中熬了過去。那思鄉夢境中,白髮倚閭的老母親,與家鄉山丘上那一年兩季盛開的「映山紅」,也都是他老人家這輩子夢醒於海角天涯時,難以抑止的椎心泣血之痛吧!

父親1949年後安居台灣,固執地不願離開。直到1992年,才因年邁、生活難以自理,在我們兄弟倆堅持下,由台灣移居美國,讓我住在舊金山的老哥,與從事護理的嫂嫂照應他起居。

父親的晚年我沒能經常承歡膝下,是我人生中的一大遺憾。略值安慰的是,至少父親在1992年來美後的心情是愉悅的。這首他題名〈客況〉的詩,生動地描述了他當時的心境。

〈客況〉

客況知何似

閒閒日月長

心安睡喜足

齒健食常香

教奕弄孫樂

偶吟押韻忙

老懷差自適

第惜滯他鄉

你看,即使與至親在異鄉團聚,生活比較悠逸,但父親還認為那是在「作客」,心中仍念念不忘武平家鄉。可以想見對他老人家而言,不能終老家鄉是件非常無奈的事。

他老人家1995年九月因肺炎而導致多重器官衰竭,逝世於舊金山。臨終前的四十八小時,是在醫院的安寧病房度過的。我強忍悲痛、不分晝夜地全程陪伴,聆聽他老人家交代後事。我父親雖然已是風中殘燭,思維與言語仍然十分清晰,他鄭重地要求我日後能將他遺骨歸葬故里,我當時沒得選擇,只有含淚頻頻點頭答應下來。可是之前我也承諾過當時還健在的母親,要將他們葬在美國,而且墓穴在兩年前就已瞞著父親選定買下。

所以父親過世後,我是奉我母親之命,把他葬在舊金山灣區半月灣山上的百齡園,墓園座落在近山頂處,浩瀚的太平洋洋面,在不遠處泛著金光,海洋的彼岸,就是父親日思夜念的故里。

一生辛勞的父親,在可以讓他老人家遙望故鄉的山頭上安息了。父親臨終前,我剪下他一束頭髮,2002年返鄉掃墓時,我將那束頭髮帶回,埋在我們祖墳旁,也算是替他老人家落葉歸根了吧!我相信一生寬厚包容、知足常樂的他,會體諒我這不孝子萬不得已的變通做法。

追憶我們的上一代,經歷了中華民族史上最驚心動魄的大時代。也就因為他們的犧牲,才讓我們這一代能在台灣平安的成長,享受著對岸十三億人民所欠缺的自由與民主。如何珍惜並發揚光大這自由民主的火苗,也該是我們這一代努力以赴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