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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北女孩婉婉道出身世:「我終於明白,什麼是自由、人權和對生命的尊重」

脫北女孩崔妍雅,攝於中國。(崔妍雅提供)
脫北女孩崔妍雅,攝於中國。(崔妍雅提供)
【記者何伊/美國華盛頓DC報導】幾乎每一位脫北者(北韓難民)都有著不平凡的經歷。雖然闊別曾經生長的土地,故國依然是難以抹去的沉甸甸的記憶。現居美國華盛頓特區的32歲脫北女孩崔妍雅分享了她的故事,輾轉四個國家,身似浮萍,其中有北韓的黑暗與荒誕,脫北者慘痛的遭遇,在中國遇到的那些善良的中國人,亦有為故土灑下悲慟的淚水,希望那裡有朝一日終會發生變化。

瘋狂的哭泣
崔妍雅在北韓僅僅生活了14年。她的故事從10歲那年開始。

1994年7月8日,金日成去世。10歲的崔妍雅正在學校,突然廣播裡播放起悲傷的音樂,一個聲音說「我們偉大的領袖金日成去世了。」

老師把所有學生帶到一個地方,讓學生跪在地上,強迫大家一定要哭。「但是,我哭不出來。我不明白為什麼要哭。這真是一件瘋狂的事情。」

很多小孩說「我們偉大的領袖去世了,我們是不是都會死了?北韓整個國家是不是要完了?」那些小朋友們告訴她,「你如果不哭,會挨老師的罵的。」或者是「你會被抓走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崔妍雅在心裡說,不哭了,沒關係的。回家她問媽媽「我需要哭嗎?」

「整個社會已經瘋狂了。」崔妍雅後來在中國了解到一些關於文化大革命的「瘋狂」的事情。 但是,這件在近代發生的事情,是一個正常、理性的人理解不了的。

在金日成去世之前,北韓真正的饑荒狀態就已出現。很多人餓死,對北韓人而言,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這種悲哀至今仍在北韓繼續發生。

在崔妍雅小學同班級的40個同學中,她確定的有10個同學已經餓死。11歲那年,她在菜市場看到一位自幼兒園時就在一起玩的同學正在撿拾東西吃,整個人一幅皮包骨頭的模樣。她問媽媽能不能給同學一點吃的。媽媽說,「今天可以,但是明天就沒有了。因為我們給她吃的,你三歲的小弟弟就沒有吃的。」

崔妍雅叫她的名字,「你為什麼在這裡?」

她顯得不太認識眼前是誰,「我餓了。」

「你還記得我嗎?」

「不知道。」

「你爸爸媽媽去哪裡了?」

「他們死了。」

崔妍雅看到過許多人餓死在路上,但是,發生在昔日同學身上的這件事情給她極大的心理衝擊。她一直想哭,心裡痛痛的,卻沒辦法給她食物,除了僅有的那一次。後來,她去菜市場,再也沒見過那位同學。有人說,她已經死了。

「世界上最悲慘的人」
許多北韓人為了填飽肚子,逃到中國,即使生活了多年,仍然過著艱難的日子;或反覆被遣返,面臨著更為悲慘的命運。尤其是女孩,人生地不熟,多被人口販子賣掉,被人像奴隸一樣地使喚,聊以填飽肚子,為中國男人生好幾個孩子。即使如此,仍得不到正式的身份,常常處於危險之中。

1998年,崔妍雅一家人出逃北韓。她和6歲的弟弟跟著媽媽去往中國,父親則帶著妹妹去了別地。

崔妍雅居住在中國時,在24歲前從沒見過其他脫北者。後來,她認識了一位北韓女孩。女孩的父母也因饑荒致死,她逃到中國,四次遭到遣返。據那位女孩講述,她每次被遣返後,都遭到毒打,每天的食物僅是屈指可數的玉米粒,生命維持在將死的狀態。如果有人死了,用草蓆裹起來,草草埋掉。時逢雨天,那些屍體就會被雨水沖刷出來。出逃的女孩要是在中國結婚和懷孕,被抓回去後,會被詛咒為「出賣了靈魂」,並殘酷地施以流產,非人性的手段甚至導致孕婦死亡。

女孩說,「世界上最悲慘的人是北韓人。你到了北韓邊境就不是人了,而是一個罪犯。他們把逃離到邊境的北韓人當作動物對待,任意處置,因為你背叛了『偉大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

2008年,崔妍雅帶著母親和弟弟去了韓國,獲得韓國國籍。次年,她回到香港工作,攢夠錢後,根據記憶中北韓老家的地址,找到父親和妹妹,將他們接到中國。後來,父親和妹妹在去往韓國的途中被抓,關進中國的監獄,繼而被遣返回國。

第一次經歷家人被遣返,崔妍雅瞬時感到事情多麼嚴重。「父親和妹妹當時並沒死,可我就是使勁地哭啊。」

當時的父親50多歲。北韓人因為長期營養不良,50多歲的人看起來就已經很衰老,60幾歲的人很是少見。在那個冷漠的社會,即使你明天死去,也沒人會覺得你死得早。

一次,崔妍雅接到父親從北韓打來的電話,「女兒,我還沒死呢,你別擔心。」但是,他的語氣聽起來不正常,聲音發抖,似乎馬上要瘋掉的感覺。父親在監獄裡被打得半死,後來趁在山上採柴時跑掉了,奇蹟般地逃出了監獄。

與善良中國人的緣分
與那些遭遇悲慘命運的脫北女孩相比,崔妍雅是幸運的。在韓戰期間,她的外公在中國擔任翻譯官,母親就出生在中國的延邊,現在仍有親戚在中國。

延邊距離北韓邊境很近,脫北者很有可能被發現和遭到遣返。為了安全,親戚把他們三人送到大連。那時的網路尚不發達,母親買了戶口,成為「合法的」「漢族」居民。為了避免被抓的危險,要求姐弟倆「好好學習」這句話幾乎成了母親每天的口頭禪。崔妍雅和弟弟努力學習,學習一個漢字,要寫150遍。

「我真正的朋友都是中國人。」崔妍雅和母親、弟弟生活在大連市的一個小村莊,那裡的中國人淳樸、善良、寬容。村民們都知道他們一家來自北韓,但處處在保護和幫助他們。

有一天,媽媽被警察抓走。她從學校回來,媽媽和弟弟都不見了。親戚說,「他們都被抓走了,你趕緊跑吧。」就在警察來抓媽媽的時候,鄰居把弟弟拉過去藏起來。親戚花了點錢,在公安局打通關係,媽媽被放了出來。

叔叔伯伯嬸嬸們都很喜歡弟弟,經常帶他到村外,給他買好吃的。一位開計程車的叔叔帶著從沒坐過車的弟弟,到處蹓躂了一圈。弟弟擅長畫畫,學校從入口到整個校區,張貼的都是他的畫作。學業優秀的姐弟倆經常受到周圍人的鼓勵和表揚。

崔妍雅從不閱讀「紅色」書籍,也不寫簡體字,「簡體字就是共產黨的象徵」。但是,她喜歡中國人,也喜歡閱讀有關中國傳統文化的書籍。在她心目中,中國的普通老百姓善良、友好、平和、充滿人情味。在多年的相處中,崔妍雅從他們身上學到了中國人傳統的品格。

端坐在記者面前,她像極了中國傳統的女性。曾有中國朋友對她說,「跟你交往越深,越發現你比現在的中國人更像中國人。」希望幫助故鄉的人們
在韓國一所大學就讀期間,崔妍雅作為政府交換生來到美國留學。她經常跟朋友開玩笑說:「我出生在60年代的背景(北韓),成長在80年代(中國),然後邁出雙腳,淌入21世紀的河流(韓國),今天終於生活在自由的國度(美國)。」

「踏上美國這片自由之地,我才終於明白,什麼是自由、人權和對生命的尊重。」走在街上,松鼠自由自在地到處躥來躥去,人們把餅乾和薯條放在手掌上,伸出手,讓松鼠過來吃。這是她來到美國後第一天看到的情形。

從那個饑荒的國家走出來,一天可以吃到三頓飯,在崔妍雅看來,這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情。她非常珍惜每天吃三頓飯的日子。當聞到飯香,常常感到悲傷。有時候,捧著飯碗,就會想起那些飢餓的小孩,瘦弱的身軀包裹在從垃圾堆裡撿的大人衣服裡面。那麼多孤兒在街上茫然地跑著。那裡是怎麼樣的一個世界?

有時在半夜想到自己的國家,她禁不住哭泣,內心反覆問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我的國家是這個樣子?」北韓只有1,700萬人口,老百姓卻填不飽肚子。這個國家的「偉大領袖」是讓他的人民餓死、而絕非「為人民服務」的領袖。

北韓放棄了自己的人民,讓老百姓餓死在街頭,或在異國他鄉被奴役,生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在這個所謂的「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 ,民眾得不到任何法律的保護,沒有基本的人權和道德準則。世界上對其人民最為殘酷的政府卻給其國家冠以「民主」、「人民」、「共和」的稱呼,何其荒謬!

「如果北韓人得不到幫助,那裡就永遠是一個大監獄。」 崔妍雅說, 「我不想忘記自己是從哪裡來。」她希望,有一天能夠幫到故鄉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