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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學途中舊關卡(上)

運材小火車通過歪仔歪橋,橋墩的木頭來自太平山的檜木。(徐惠隆提供)
運材小火車通過歪仔歪橋,橋墩的木頭來自太平山的檜木。(徐惠隆提供)

文/徐惠隆
上學途中舊關卡                              徐 惠 隆

   民國57年,我是宜蘭高中二年級的學生,留著一個小小平頭,人家戲稱「馬桶蓋」的樣式,身穿卡其服,衣領上兩邊掛著領章,上頭寫著「宜中」「學生」,帶著大盤帽,帽徽上頭寫著「中學生」,藍色字底隸書體。青澀的少年人,就讀當時宜蘭最高學府,往來平原間,呼吸著蘭陽平原綠野平疇上清新自由的空氣。每天早上從家裡騎乘腳踏車到羅東,轉搭公路局汽車到宜蘭,雖說只有短短十多公里的路程,紅綠燈很少,但路程上看著一片綠野平疇,水田映著天光,要經過竹圍鄉居茅屋,經過水池,不是熙往攘來的忙碌,這裡的人們早就慢活了許久,哪有所謂的匆匆?

    上學途中的台九線是必經路線,要經過三道橫跨平原東西的交通「關卡」。那就是羅東森林鐵路的竹林驛,中興紙廠列車,還有蘭陽大橋。

羅東鎮北郊太平山的森林鐵道終點站也是起站的竹林驛,在此可以看出唯一匆忙的樣子,一列長長的運送木材車,載送著紅檜、扁柏,從山上一路行來,忙碌得很,車行轆轆。機關車頭後面拉著一節運送上山工作的客車,從土場站下來,行進速度異常緩慢,離終點不到五百公尺就與台九線88公里處交接,噹--噹──噹的平交道響鈴響起,所有南來北往的車子全部停住,眼巴巴看著這個叫做「五分仔火車」的通過,窄距76厘米的火車車廂拉得很長,晃啊晃的,因為載重而不敢衝刺速度,顫顫巍巍地挺直身子,「框噹框噹」地左搖右擺,機關頭的樣子活像木偶雕刻的樣兒,頭大大的,噴著煙,煤炭不停地往鍋爐裡倒,噴著黑煙,猶如一條長龍升空,如果心情閒散,綠疇平野上拖著一列白煙,也是景緻,偏偏我等著上學,想到教官那副撲克面孔,板著臉,讓人怕怕呢!

    平交道的等候,少說也有五六分鐘之久,那是碰上貯木池的檜木推移之間要費上一些時間,那就有得等了,就因為等候這五分仔車經過,上學遲到是常有的事。若是相反方向,從羅東竹林驛往太平山方向走,剛起步,還在熱機中,速度依然緩慢。有人挖苦或是開玩笑的。「坐在第一節的車廂上,當五分仔火車往前駕駛時,一時尿急,還可以趕快下車放空那泡尿,還趕得上最後一節的運材平板車。」窄窄小小的鐵軌往西邊遠遠一脈青山邁進,它駛往歪仔歪、大洲、二萬五、萬富、三星、天送埤,然後進入山區,沿著雪山山脈的前緣,順著蘭陽溪,由牛鬥轉入泰雅族人的部落東壘、瑪崙、智腦,越過田古爾溪抵達土場。整條路上,從鎮上的「漢人」居住地駛往平埔族噶瑪蘭人的「番社」,再前往泰雅人錯落著的部落,看著些地名,似乎可以感覺到蘭陽平原開發與安頓住所的歷史痕跡。

    車子往前開走,到了四結,中興紙廠還有長長的列車運送來往,是一個長時間的等候,稍好的是紙廠貨品運送以甘蔗渣為多,只有在收成時偶而碰上,那反而是難得一見的機會。從清代噶瑪蘭廳時代以來,平原上的旱田土礫地就種植甘蔗,白甘蔗堆上平板車,車行也很緩慢,經過村落市街時,手腳矯健的年輕人,順手抓住甘蔗,利用車行的速度,猛力一抽,那甘蔗就應手取得。以前宜蘭有句俗話「尚憨,種甘蔗乎會社磅!」會社就是日本公司商號,甚麼株式會社的,他們是收取甘蔗的老闆,他們有的本事就是剝削辛苦勞工,蔗農流血流汗,把白甘蔗送到行交過磅,所能收回的報酬微薄得很,但為了生活,也只得忍氣吞聲,所有蔗農都這樣,所有會社人員也都這樣,不然呢?路上偶而碰上一次白甘蔗嘩啦啦地拖到糖篰去!紙廠和糖篰分隔在二結和四結之間,中間還是得經過台九線幹道。糖廠早就關了,還發生過鍋爐爆炸事件。紙廠也關了,現在流行文創園區甚麼的,偌大的空間,還看得到煙囪數支,孤伶伶宣示它曾經輝煌過。

    從羅東出發的五分仔火車第一站是要經過歪仔歪橋。「歪仔歪」這名字取得怪,依著噶瑪蘭語的語音,「歪仔歪」的意思是「藤」的意思,這就對了,當初蘭陽平原進入土地大量開發之時,從漳州漳浦前來移墾的拓殖家吳沙,給墾民一把斧頭、一斗米,上山抽藤,而羅東古地名叫做「老懂」,噶瑪蘭話就是猴子聚集之地。藤、猴子、歪仔歪、羅東,地名古化石留著淡淡的芬芳。記得我初中就讀羅東中學,每逢體育課,受過日式教育的洪姓體育老師,臉孔紅咚咚的,教學嚴格,很有日本精神,那臉紅是他康健的顯現。他精神抖擻,帶隊做了熱身操之後,大聲訓示:「今天的課程是慢跑,每個同學從校門口出發,沿著路邊跑,跑到歪仔歪橋,手摸鐵軌上的鐵鏽,回來向我報到!」他臨時又加一句「不要給我偷雞摸狗,同學不要互助合作,把手裡的鐵鏽讓其他同學『分享』,否則就看我怎麼處罰你!」。第一次聽到「歪仔歪橋」,心中升起一個疑惑?怎麼有橋會這樣歪來歪去的?

    從學校到歪仔歪橋大約來回五千公尺吧?或走或跑,上氣不接下氣,終於跑到了歪仔歪橋,嘿!那橋筆直得很啊?鐵軌鋪在羅東溪溪床上,是生鏽的;那橋墩、橋身美得很啊!細看之下,橋墩竟是木材堆疊而成的,原來這條太平山森林鐵道的修築,是當時羅東街長陳純精先生的傑作,為了爭取大量檜木的集散地和轉運出口,他睿智抉擇爭取檜木出口集散地於羅東,也挨家挨戶向鎮民說明,收取稅捐,興建森林鐵道,那是民間「寄附」的成果,那橋上下全都是太平山的檜木組合興建的啊!一般人稱它為「寄附線」,他把一個純樸安靜的羅東小鎮徹底改變,讓羅東繼阿里山、八仙山之後成為台灣檜木集散地,伐木工人來了,新的伐木工具來了,慢慢地商機運轉,酒家、商店、戲院、機械工廠、修護廠、日用百貨等櫛比鱗次林立,一個工商業發達的城市命運就在這轉折中默默決定。

    上學途中碰到的第三關卡是蘭陽大橋。宜蘭是個溪流縱橫分布的土地,地下水豐富,溪流都為東西橫切平原,其中以蘭陽溪最長,界分南北,它是氣候上的分界線,也是地理的分界線。蘭陽溪舊名「濁水溪」,水質渾濁之外,又常常氾濫成災,上學時,從家裡出發下著雨,穿上雨衣、雨靴,過了蘭陽溪,就那麼巧,以橋分界,溪南橋頭地上還是溼的,過了橋的中線後,地上卻是乾的,陰天乃至於有些微陽光。我們這些溪南來上學的,往往被溪北同學笑得合不攏嘴,直說好土好土。有時候,溪南陰晴,溪北就濕漉漉的,沒有準備雨具的,下了車,淋雨落湯雞上學啦!

    日治時期昭和七年(1932)開始興建大橋,當時台北州土木課技手祐村設計,清水組負責營造,鋼筋水泥橋墩給火車和汽車共同使用,公路橋面寬度9.6公尺,前後動工兩年,花費18000日圓得以竣工。由於橋面寬度有限,只能容許一部車子通行,橋頭兩端各有一崗哨以紅綠燈指揮調度車子來往。橋墩和橋面有著冷熱伸縮的工程設計空隙,當車子轟隆駛過時,那橋面似乎也跟著上下震動,有一次我不搭乘公車,騎著腳踏車上學,經過大橋時,那上下震動的幅度有如九二一大地震般。

    民國51年,黃春明寫了(城仔落車),那位患有佝僂,背駝腳曲,面黃肌瘦的阿松,在他五十多歲祖母陪伴下,搭乘公共汽車過了站,車子已經到了大橋南端王公廟站,她猛然驚醒過來,苦苦等候迴轉宜蘭的汽車,最後還是守橋的衛兵幫她攬了部貨車,送她到城仔去和阿松的母親阿蘭見面。我想還好,幸虧那位好心阿兵哥的幫忙,否則阿松和阿媽一定被轟隆震動的大橋給震昏了。

    上學的公車一站一站停啊駛的,到得橋頭,還是單線通車的時代。哇塞,若是紅燈亮著,苦苦等候的時間又來到,想起來也真是的,為何車子在橋上開得特別的慢?這一等又是五、六分鐘過去,只能夠安慰自己,等車的時間就是背英文單字,或是熟讀國文精選文言文,不讓時間飛逝。

    下了車,看看腕錶,還有10分鐘就要升旗典禮了,要唱國歌,要舉手向國旗敬禮,沒能趕得上升旗的,就被登記處分,扣除操行成績。於是拎抱書包,開始慢跑往前衝,一週當中往往跑上三四天,也好,如此訓練,一副好腳力因此形成。學校運動會時,短程賣力的給宜蘭市內同學包辦,中長程距離的一千五百公尺、三千公尺就拱手讓給我們這批趕車上學的溪南同學了!

    說來這已經是五十多年前的往事了,蘭陽大橋拓寬為六線道,留著孤伶伶的衛兵崗哨還在橋頭一端,中興紙廠老早就停工生產,羅東森林鐵路也拆除了。開車上了蘭陽大橋,車身震動中卻很平穩。談著這些事兒給孩子、學生聽,他們都說「這是耆老講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