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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緯25度蝸行

多年之後才知道,原來這些年來我所尋覓的不是裝潢華麗的美屋,而是心底深處一間有著母親身影的舊居。(123RF)
多年之後才知道,原來這些年來我所尋覓的不是裝潢華麗的美屋,而是心底深處一間有著母親身影的舊居。(123RF)

文/顏玲
自從母親走後,我總是搬家。

小學時期,班上轉學生來了又走,竟羨慕得很,甚至天真的問母親,為什麼我們從不搬家?記得母親斜睨著我:「有房子為什麼要搬?」我滿腹疑問,他們為什麼沒有房子?

在臺北工作九年,我搬了八次。搬遷的理由千奇百怪,連自己都覺得玄妙。其中包括房東喜歡探人隱私,受不了惡鄰居,以及女室友抽菸發酒瘋帶朋友回來過夜並撒野,當時總以為大半原因是嫌膩摸熟了的環境,冒險心情消退,因而對搬家絲毫沒有怨尤,彷彿補償了幼年時的宿願與好奇。於是我泅泳在大都市潮汐之中,躲藏暗礁,似是逐浪而居的浮游生物。

自萬華到關渡,再回到萬華,然後搬到信義區,又從信義區到淡水,我居無定所,無固定路線,對外地人來說,沒有地緣牽絆,可以四處為家,卻無以為家,一如蝸牛爬過的涎線,有痕跡無方向。我在心底深處肯定「屏東」二字的烙印,就像一甲子前初來乍到臺灣的過海榮民,一心一意希冀有朝一日落葉歸鄉。

總如此否定著,比起南部家鄉,淡水冬寒猛厲、萬華人車喧擾、信義區物價昂貴。我先以租金篩選,再用主觀喜惡決定居留,表象看似囿於孟母三遷的固執,實則將骨子裡的寂然與落寞合法化。都會叢林中的遊牧生活,遷徙再遷徙。

為了尋找理想中的安身之所,上網查詢各大租屋網站,美侖美奐的裝潢屋代表著不菲的租金,頂樓加蓋的違章家徒四壁。父親生前是裝潢師傅,從小耳濡目染,我以展讀室內設計圖為樂,更試圖拿出畫筆順著平面圖延伸生活動線,想像假以時日能置身不同空間,不同風格和視覺。我勤於收集建築海報,夢想築出心中的美麗殿堂。

每當房東宣告要將屋子售出而趕人,我馱起滿櫃的書籍與衣物,宛如戰亂逃難的貧婦,在大臺北地區穿梭,竭力尋覓屬於自己的蟹殼。每每此時就會羨慕起南部朋友,她在自己房裡訂製一整面牆的書櫥;也羨慕起中部已婚的妹妹,一層公寓不到臺北半間浴廁的房貸。甚至,也回想起自己從前的故居。

在屏東老家與父母同住時,透天厝一層足足35坪,頂樓空中花園之外,隔出佛堂與我私人專屬的起居室及衛浴,起居室有會客沙發,有我個人電腦和書櫃,專用電話、印表機以及傳真機,雖不豪華,倒也有著樸拙的闊度。再往後走則是我約十來坪大的房間,隔出睡眠與小小的視聽區。我在自己獨立而自負的帝國中暢所欲為買書及購物,衣櫥中尚且保存著高中校服與書包。當時無論如何都不曾料到,日後我的櫥櫃將因遷徙之便,永遠只能懸掛當季流行或百搭實穿的服飾。

以往下了班,甫進家門便循著香味前往廚房尋找母親與她的料理,閒聊的同時我以指當筷,饕口饞舌送進滿嘴食物。晚膳後父親在客廳觀看他的摔角或拳擊頻道時,我便捧著小說跟隨母親進到房間陪她看電視,縱然不知她熱衷哪齣戲劇,但廣告播放的片段便是我們情感交流時間,溫馨滿溢。

我談工作或其他,也談未來,她從不認為我愛作夢,甚至還記得我已遺忘了的夢想。當時妹妹們陸續遠嫁中部,我像獨生女一般私霸著母愛。此外那段日子也將同學與同事,引進風格唯我的住居,如今回想起來,當時認為理當擁有的35坪,竟是日後在大都市中遙不可及的夢想空間。

追求完美的個性使然,我不慣於與陌生人共處,寧可提高預算另覓恬靜的套房;之後我變本加厲冀求獨門獨戶,唯一的評選標準端看是否有獨立門牌。我一面渴望下班後獨處的寧靜,一面卻又口口聲聲抱怨形單影隻。疾行的雙腳承載結霜似的表情,看似急馳於目的地,事實上卻對未來感到渺茫漫無目的,假日前的週五夜晚,理當狂歡、夜歸無罪,我卻急於逃回自己孤單的寓所,只為躲避華燈初上時人們雀躍的心,怕那無邊鼎沸相形了自己的寂寥,我無處狂歡,寧可屈服在巨大的寂寞裡。

近來年歲俱增,不再迷思新奇冒險的遷居之舉,我站在與眾人共享的臺北街頭眺望,南至公館,東抵永春,北達淡水,西臨龍山寺,在這片日益熟悉的方隅之地,眺望不到我心中所仰視的天地恆昌。

自從母親走後,我總是搬家。

我在北緯25度,尋找家的無限記憶。多年之後才知道,原來這些年來我所尋覓的不是裝潢華麗的美屋,而是心底深處一間有著母親身影的舊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