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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修煉日常-College C-》Ch 1(1)

(長篇小說《修煉日常-College C-》)
(長篇小說《修煉日常-College C-》)

醫德兩字,在踏進C大第一天起就被校方徹底強調。

所有醫學系新生都會被迫集合在大學附屬醫院裡那裝飾華美、可容納五百人的大型禮堂,隨著講台上西裝筆挺的名譽教授,一句一句像「留聲機」般複誦著宣誓詞。

誓詞不外乎就是些保證往後行醫要重視醫德、維護醫師尊嚴等等的句子。老實講,對大部份「連醫師袍都沒親眼看過」的菜鳥而言,這不過是個令人印象不深的儀式罷了。

而當下對這儀式零感覺的我,可想而知,選擇醫學系的理由也不會多偉大。

那些對朋友長輩講的陳腔濫調──「我對醫學有興趣」「因為醫生是個高尚的職業」……明顯都是純騙人的。

我只是被大家說服了而已。

高三填選大學志願的時候,環繞在耳邊的聲音是「醫學好阿!」「最受人景仰的職業阿!」「下半生不用愁啦!」班導師甚至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跟我說「楊典娜,聽我的,前三志願填法──醫學、醫學、醫學,別的就不要去想了。」

就這樣,懷著「對任何領域都沒特別興趣,也不會對什麼領域特別沒興趣」──這慵懶的想法,我做出了人生第一個重要選擇,醫學。

入學後,才發現一年級的課程都是些醫學通才教育,自認對K書還蠻有把握的我表現得還可以。(我的專長也只剩K書了)

得到不難看的成績是一回事,讀得平淡無味又是另一件事了,總覺得大學好像跟高中差不多,老樣子,讀書→考試 (無限循環)。所以,除了生活上比較自由外,我還是沒能脫離考試地獄。

我開始預習二~七年級的課程,才發現要讀的東西真的很多,是多到爆炸那種,不過我不排斥,因為我本來就是甚麼書都想去看一看,一看就沒完沒了,然後就忘了做正經事的書呆子……

就這樣,抱著「為什麼台灣的大學沒有專門給人讀閒書的系?」疑問的我,在大二,遇見了一生的本命──手術刀。

還記得是第一次上神經解剖學實習課的時候,年過七十的老教授叫我們剖開老鼠胸膛,進行「練刀」及觀察心臟部位的橫紋肌。

我表情緊繃盯著解剖台上半死不活的老鼠,握著三號柳葉刀的手不止顫抖,心裡瘋狂碎念著「我跟牠無冤無仇,真的要剖開牠嗎?我跟牠無冤無仇……(乘∞)」

正打算「放下屠刀」,饒了這被乙醚熏昏的小生命的時候,背後傳來了老教授沙啞卻飽滿的聲音:

「楊典娜,試著想像一下那些外科醫師能穩穩握住手術刀的原因。每個人都有握住手術刀的信心……我自己的話,對醫德的意義感悟愈深……執刀的信心也會愈來愈強……」

老教授眼神變得若有所思,似乎憶起了某些事,他就是這麼一個常常會莫名深思起來的可愛老人。

不過他所謂的醫德是什麼?

我們常常聽人家在講醫德醫德的,但醫德的定義到底是什麼?

感悟醫德又是什麼意思?跟剖開患者又有什麼關係?

要怎麼感悟?

去感悟什麼東西?

去感悟患者嗎?

去感悟患者的生命是很沈重的嗎?

「我們不是在隨便傷害生命,除了熟練技巧就沒別的了~」

老教授說完瀟灑閃人。

而站在那一臉錯愕的我,呆了兩分鐘吧,終於……還是不敢剖那隻老鼠……

 

從小,我對開刀這個行為一直有著揮之不去的成見,只要一想到刀子那麼鮮明地切開肌肉,頭皮就會發麻。

講白一點,我膽子很小。

 

「一個完整的身體被切開了。」

 

我愈去鑽牛角尖想這句話,愈能體會到一種很不現實的扭曲。

我不排斥血,但就是對身體被切開這件事有著異樣感受。

不是有一個故事嗎?以前一個叫曹操的王一直為頭痛所苦,某大夫說要給他做腦部手術,要開刀。結果曹操怒了,把大夫關進大牢,大夫就這樣在牢裡度過餘生了。

我一直認為曹操並不是懷疑大夫要殺了自己才怒的。

而是無法忍受有人想褻瀆自己身體的完整性。

唉,總之我這個人對「肉體的完整性」有著莫名執著就對了……

 

可是,自從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氣,割下老鼠胸膛第一刀後,漸漸就對開刀不怎麼怕了。

真的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變得期待上解剖相關的課,面對解剖台上的「待宰羔羊」手也不會抖了,取而代之的是輕巧舞動手術刀的順暢感。

每當對那些原本感到噁心的內臟、血肉有了更高層次的知識理解時,一種在泥土裡潛伏良久後重見天日的重生感也油然而生……

解剖對我來說,是愈解愈有信心,愈剖愈有心得,已經無法停止了,我完全愛上了解剖……

 

這有點怪吧?

我知道,我也察覺到了,光是用「習慣成自然」去解釋愛上解剖好像不太有說服力。

我執刀的信心是甚麼?

我很自然想起老教授講的──「對醫德的感悟」。

 

雖然沒有仔細數過,但我想我應該從上百本書上看過「生命是很沉重的」這句話。

說真的,這話對我來說很抽象。

直到,實際切開了生物的皮膚,我才發現──真的很重。

我真實地感到一股重量。

這股重量,是一種很實在、飽滿、能強迫我拋棄對肉體完整性的執著、讓我充滿理智、信心,將我情緒壓得穩穩的──重量。

而愈感覺到重,手術刀就握得愈穩。

不管怎樣,體會到「重」這件事,就是我執刀的信心。

感覺,這信心似乎跟老教授說的信心很像。

能有這樣的信心,還挺愉快的。

 

其實無論從事任何行業,信心是最重要的。體會到些許信心的我,開始感受到醫生這個職業散發的魅力。

之後,大三那年,經歷過神聖莊嚴的人體解剖實驗──大體解剖後,我可以說完全確定了自己的興趣。

「大七選科,一定要選外科。」

我就在同學師長大力推荐皮膚科、內科的聲音下,心中默默決定了將來要走勞心勞神的手術路線。

 

「對醫德的感悟愈深……執刀的信心也會愈來愈強……」

 

站在家門口驚懼不已,看著報導上那個被手術刀殺害──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生……終於,又讓我鮮明憶起了那使我能穩穩握住手術刀的──重量。(下回待續)

 

JetKuo
右手寫程式,左手寫小說,用滑鼠與筆描繪現實與理想。重視文字的結構與邏輯設計,如同程式的脈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