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多,海風還沒有停。田裡沒有說話的聲音,只剩腳步踩過土壤的聲響,和作物在風裡輕輕摩擦的沙沙聲。郭慧蟬說,這些年她最熟悉的,不是舞台燈光,而是月光。「早期白天要上班,只能天還沒亮、或下班後再到田裡。」於是,她的農場有了名字——月光下。不是浪漫的命名,而是一段生活的紀錄。
她原本在慈濟醫院上班,嫁到雲林麥寮,成了大家口中的「麥寮媳婦」。公婆務農多年,沿用的是慣行農法。直到有一次,公公在噴藥時不慎吸入農藥,身體明顯不適。那一刻,她和先生第一次真正停下來問自己:如果人會不舒服,那土地呢?作物呢?
他們提出想改做友善耕作,長輩並不看好。不是農業科系、沒有背景,又要放棄穩定收入,怎麼聽都太冒險。於是,他們沒有辭職。白天上班,晚上下田,在月光下,一點一點,把田慢慢改過來。
從作陶家庭,走進田裡
郭慧蟬來自嘉義的作陶家庭。她說,陶藝其實教會她很多事——練土、等火、忍時間。「很多事情不是你急,它就會好。」
後來,她離開醫院,全心投入農場經營。先生仍留在職場,撐起家裡的經濟。壓力很真實,帳單不會因為理想而變輕,但她很清楚,如果沒有一個人全心投入,很多事根本做不起來。
一開始,她只想好好種。但很快發現,賣農產品,比種更難。市集上,客人看包裝、看故事,一聽到「種在麥寮」,眼神就遲疑了。即使拿出檢驗報告,還是常被質疑,她沒有多辯解,而是轉身,回頭去查麥寮的歷史。
把消失的小麥,種回來
資料一翻,她愣住了。原來,「麥寮」這個名字,來自小麥。兩、三百年前,這裡遍地是麥,搭寮存麥,因麥而名。只是後來,麥不見了。連在地的長輩,都沒看過真正的麥田。「那時候我就跟先生說,」她笑了一下,又很認真,「我們怎麼能住在麥寮,卻沒有麥?」於是,他們決定試著種小麥。
冬天的東北季風很強,小麥反而不容易生病,符合友善耕作的想像。最大的敵人是鳥。鳥害嚴重,她不想傷害,只能接受「鳥吃剩的,人再收」,虧損,幾乎是預期中的事。直到有一天,一位八、九十歲的長輩走進麥田,站了很久很久。他說,這是他小時候的作物,幾十年沒見了。那一天,她很確定,自己沒有走錯。
從一碗麥茶開始的堅持
小麥不好賣。沒吃過、不知道怎麼煮,價格又比進口的高。她只能一次又一次站上市集,親手煮,慢慢講。麥茶、加在白飯裡的小麥、煮成甜湯的整粒小麥,一碗一碗讓人試。後來,她開始做加工。小麥粒、餅乾、方塊酥、麵條,甚至酒。
酒瓶不是貼標籤,而是用玻璃燒花;包裝不是隨便設計,而是請佈景界前輩手繪歌仔戲台,題材來自麥寮早年知名的歌仔戲團「拱樂社」。她希望,當人拿起產品時,看到的不只是小麥,還能看到麥寮曾經熱鬧過的文化。「我不是只想賣東西,」
她說,語氣很輕,「我想把麥寮,講清楚。」
不只賣農產,也幫人找路
她常被問:「來麥寮,還能去哪?」於是,她開始幫客人排一日參訪,甚至兩天一夜,只希望人能多留一點時間。從麥寮出發,串到西螺、水林,再到山線的古坑。地圖自己畫,路線自己走,一個一個確認。很多人離開前跟她說:如果不是這樣走一趟,他們不會來麥寮,也不會知道,這裡其實不是新聞裡的樣子。
桌子下長大的孩子
那些年,她幾乎每個週末都在市集。孩子小的時候,就在桌子底下睡覺。市集收攤,他們才一起回家。現在,孩子都上大學了。有一次,兒子在升學面試時說,自己選擇歷史系,是因為媽媽總在盤點地方、追問土地的故事。她聽到時,眼眶紅了。
「原來他都有看在眼裡。」
月光還在,人也還在
現在的郭慧蟬,依然會到北部擺攤。依然慢慢講小麥,慢慢講麥寮。熱情沒有少,只是更穩了。她知道,翻轉一個地方的印象,不是一場活動,而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日子。而她,還願意在月光下,繼續走。


load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