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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婦淚(下)

位處山谷中的茂林鄉萬山村。(禹海提供)
位處山谷中的茂林鄉萬山村。(禹海提供)

文/禹海
眼前的魯凱婆婆先是兩行清淚悄悄滑落,逐漸逐漸地淚水成了小溪、小河,嗚嗚咽咽的啜泣聲,也由悄然而越來越響,涕泗交雜裡,彷如那也是老人家隱含了半個世紀的心淚⋯⋯

泛黃的照片

時光從泛黃的照片入到了婆婆泛黃的眼睛,而那曾是一雙美麗的眼睛。

婆婆此際雙手捧著那本我所予的舊書,不時置懷中摩挲,彷彿裡面有她心內的珍物。婆婆的雙手鏤有象徵貴族身分的魯凱圖紋,而這也是秀妹所以將工作坊取名為「的的那邊」的來由,因為「的的」在魯凱語裡就是「貴族」之意。

大千世界裡的每塊土地,都蘊有它的故事,只在於人們是否能仔細傾聽和用心地認識它。

媚薔以她所聽聞於司里勇的孩子李弘告訴她關於他父親司里勇在印尼叢林的軼事時,眼前的婆婆聽得非常入神,乾褐瘦削臉龐上的皺紋中蠕動著難以言喻的神情,如同是她也跌宕入了那個時空。而在那個時空裡,有她對夫婿的縈繫與遙念,同時也藏含著她自己的故事,那個年輕時的故事。

我要稱為「伊娜」的秀妹媽媽,這時際也聽入了心。有時還會摻雜的以國語提問,而後再用魯凱族語傳譯給她的母親聽,於三種語言流動裡,我們彷彿都在事件的波光倒影中游移、漾動。

時光大河裡,我們漾動著一抹波瀾,那波瀾雖然是不起眼,卻也是歷史長河中的真實故事。只是於時光的幪影裡,事情的真相在當時是如此撲朔,又如斯迷離。

多少的家庭也就在這種迷離與撲朔裡散掉了,甚或逐漸地消失了。泛黃的照片,有婆婆夫婿的故事,有婆婆的故事,有婆婆女兒亦即秀妹媽媽的故事,有這時代和那時代的故事。

歷史從來就不是單一事件,它總會蜿蜿蜒蜒、曲曲折折、忽滅忽明、縱橫交錯。

壁牆上的照片,也有陽光無能照射的時候。

婆婆的眼淚

多納村是茂林鄉中仍然保有較多傳統石板屋的聚落,腹地也較平坦,許多村民仍以農作為主,是以秀妹的婆婆也不時還會揹著小竹簍、攜著小鋤、打著赤腳,到她的田裡勞作,返家時就順帶幾把青蔬回來。

多納村內一隅。(禹海提供)多納村內一隅。(禹海提供)

此番在多納舉行的黑米祭,除了茂林鄉民,還來了同屬南魯凱的屏東霧臺鄉和劃屬東魯凱的臺東大南部落族人,等同是臺灣原住民中魯凱族人的大團聚,其間的歌舞熱鬧與繽紛不難想像,而魯凱族人的華麗彩服與頂上的鷹羽及百合,於豔陽晴空裡也不時熠耀著芒光。在這裡我也遇見了不少行旅間相識的朋友,歡顏與訝喜不時也浮漾在我們彼此臉上。

只是於此之前,我從未想過在騰歡祭典的後面,由於行囊的一本舊書和牆上的泛黃照片,會引發震盪出一個時代裡的微幽故事。

那本記述著司里勇於叢林中求生的事蹟,彷彿在婆婆的內心泛起了一些漣漪,但見婆婆的兩隻手不時把書摟在胸膛,我沒問也不敢問,不知是否書裡的情節讓婆婆起了聯想:她的夫婿在彼時或也曾藏匿叢林?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征人未歸又無音訊,此等的境況豈又是一般人所能想像?所能意會?

當司里勇在印尼叢林獨自求生而暗思家鄉時,他在臺灣的妻子李蘭英於等不到他消息的十年後才再入贅(阿美族乃一母性社群組織)同鄉的阿美族人,因為她還有一個幼子和一塊地需要一個男人來幫忙照顧。

偶開天眼覷紅塵,大千世界是如此的顛倒眾生且而迷惑眾生。

司里勇奇蹟般的事跡披世後,李蘭英彼時糾結的心境誰能識,又誰能懂?眼前婆婆的心緒如何迴轉,我也不能問,因為這是半世紀以來的征婦心事。

紅塵滾滾,時代浪花捲起的際遇是如許迷濛,紅花點點不就是離人淚?!那些缺憾又何能還諸天地?!

一股莫名的氣流鼓盪著這山谷村落,我們的話語就僁嗦地迴旋於此中。

時光似移又凝,驀然間,捧書的婆婆倏地滑下了兩行清淚,這清淚緘緘默默地逐漸逐漸沖潰了心堤,淚水後來成了小溪、小河,嗚嗚咽咽的啜泣聲,也由悄然而越來越響,那種涕泗聲讓我與媚薔頓然無語,一旁的秀妹媽媽這時也紅著眼,任淚水簌簌落下。

想來,這是她們母女隱含了半世紀的淚水。

白髮、灰髮、黑髮的頭此時都默然低垂,無能言語的氛圍籠罩著我們,也籠罩著黑米祭後的多納山谷。

生命的流河流來流去,有些人有些事流去了就過去了,有些人有些事卻會讓人記得,也應該讓人記得。

許久,許久之後,我還記得在多納村的情景,也記得婆婆的淚水。(完)

——謹以此文獻給高砂義勇軍家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