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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越過那坪山崙

每年,我還是開車回去蔡公庄,雖然那座小山已經剷平,成了公路,外公跟母親也不在了,每年還是回去聽嗩吶帶著硬鼓的聲音,而且我已經會哼上幾句了,那音樂還是一樣的旋律,一樣從遠古傳來。(123RF)
每年,我還是開車回去蔡公庄,雖然那座小山已經剷平,成了公路,外公跟母親也不在了,每年還是回去聽嗩吶帶著硬鼓的聲音,而且我已經會哼上幾句了,那音樂還是一樣的旋律,一樣從遠古傳來。(123RF)

文/王金丁
母親揹著弟弟攀上前面那坪山崙時,轉過頭來喊著我,聲音被風吹下了山坡:「快來啊!」抬起腳時,幾顆番石榴從書包裡掉了出來,我隨手撿起一個跑了上去,心裡只想著那段嗩吶帶著硬鼓的悠長樂音,像夏天早晨裡,踮起腳尖採芒果時,臉上沾滿了露水那樣的舒暢。

每年聽著那段樂音,年紀大了,才知道是布袋戲上演前的序曲,村人都叫「扮仙」。嗩吶帶著鼓聲昂揚飄向天空,幽雅悲壯,彷彿帶著古老的故事從遠方傳來。聽著想哼,卻哼不上來,只能讓那音律縈繞耳際。

母親揹著弟弟已緩緩攀過山頭,我奔上去時,只看見西斜的太陽掛在一排麻黃樹梢。望向另一方,從這山頭滑到山腳,五里亭就站在蔡公庄村口,再從五里亭往村裡走一段泥土路,到了路尾,就能看到外公家門前的晒穀場了。逢年過節,我們回外公家都是走這條路,母親總會站在麻黃樹下,抬起手背抹乾我額頭上的汗珠說:「這條路彎了一點,要上坡下坡,但太陽軟,路上有樹啊!草啊!涼快多了。」

此時,母親已坐在山坡上抱著弟弟餵奶,一旁的杜鵑搖曳著粉紅花朵,左右張望。我坐在山頭轉身往坡下望去,一隻松鼠正追著地上的番石榴,番石榴只好順著山坡滾進草叢裡去了,遠遠的,只能瞧見松鼠圓滾的屁股上高高翹起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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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來啊!」母親又揹起了弟弟,向我揮著手,要我趕快過去。剛剛採的番石榴都掉光了,書包裡只剩兩本書、一個鉛筆盒,我連翻帶滾的往山坡滑下去,幾個觔斗就到了母親腳邊。「摔痛了嗎?」母親站在樹蔭下给我一個水壺,細細的拍掉我身上的草葉子說:「不要弄髒了衣服,我們去外公家呢!」我仰頭就著壺嘴喝水時,弟弟已歪著頭睡著了,臉頰緊緊貼著母親脖頸,嘴裡流出來的奶水凝成一條白線,我在青草味裡聞到了一股汗水加上奶水的味道。

「阿蘭回庄裡去嗎?」有個人掮著鋤頭帶著兩個人從稻田裡走出來,喚著母親:「去五里亭等著吧!我央人駕牛車來載你們。」這句話讓母親輕鬆了下來,輕拍著熟睡的弟弟的屁股,謝著説:「阿石伯您真好。」那幾個人又彎入田裡去了,陽光跟著鋪上他們背上。

母親韻律的搖著背上的弟弟,嘴巴還微微張闔著唱著。(123RF)母親韻律的搖著背上的弟弟,嘴巴還微微張闔著唱著。(123RF)

母親韻律的搖著背上的弟弟,嘴巴還微微張闔著唱著。一陣風吹來,我又聞到了加了奶水的汗臭味。又一陣風,送來了熟悉的嗩吶硬鼓的「扮仙」音樂,聲音隨著風向忽小忽大,才想起來莊裡廟口的布袋戲要開鑼了,我聽著音樂渾身舒暢了,抱著書包在草地上奔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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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對我童年的教育是很嚴格的,記得一個夏天颱風後,風雨稍停時,我迫不及待地奔向公園溪。

到了溪邊,溪水夾著唬唬的風聲,洶湧流過橋下,看到竹篙橋在風雨中飄搖,我興奮的跑上橋去,腳下一根竹竿嘩嘩掉到溪裡去了,我抓住橋竿時,對岸已傳來了驚訝聲:「阿漢啊!這裡很危險,趕快回去吧!我告訴阿母啊!」在急風中向橋那端望去,九嬸正挑著枯枝殘葉,一手抓著橋索搖搖晃晃向我走來。

我滿足地帶著滿身雨水跑回家去,在門前就被母親堵住了,母親拿起棍子狠狠地敲了好幾下屁股,我忍著痛,心裡不停罵著多嘴的九嬸。

那時父親在街上開了店,賣竹製的器具,生意滿興隆的。我喜歡站在店鋪前面看著穿梭市招間的汽車,街道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

每當有人家婚嫁,到店裡買竹篩時,母親就將圓桌那般大的篩子擺在店前地上,套上喜慶圖紋的鉛板,讓我拿毛筆蘸著硃紅顏料在上面塗畫,經過的路人看到了,都想沾沾喜氣,把我圍了一圈。我雖然有點緊張,心裡卻興奮著,母親總是在一旁忙東忙西,嘴裡自言自語不停唸著:「小孩子識了幾個字,讓他學習學習。」當我畫好了抬起頭來時,圍觀的一圈人都笑著看著我,那時,我才小學四年級。沒多久,父親的店不開了,我就不再畫竹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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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傍晚,太陽就快掉進九嬸炊煙裊裊的煙囪裡了,阿棋站在低矮的簷下指著我腳上快磨平的木屐説:「晚上去鎮南戲院換一雙新的。」

我到了戲院時,阿棋也帶阿龍來了。月亮高高掛在天空,照著穿了漂亮戲服的廣告畫板,板框上的燈正閃爍著。我瞧出來了,今晚演的是「薛丁山征西」的戲。阿棋望望那個開著小洞的售票口,輕輕拍著我跟阿龍的肩膀,我在心裡點著頭。

我跟著一個白髮阿伯屁股後邊走進戲院時,感覺那個撕票的女生向我瞪著眼睛,我趕緊拉著阿伯的衣襟,挺著胸進了戲院,轉身往外面望時,阿棋跟阿龍也溜進來了。一時,光線暗了,鑼鼓聲塞滿整個戲院,還好阿棋的眼珠閃著亮光,我們擠到靠窗的大柱子旁邊,阿棋偏著頭給了我一個眼色,我把耳朵送過去:「你注意周圍的人。」然後,也派給了阿龍任務,他自己就四處悠蕩著。

我沒有讓阿棋蕩出我的視線範圍,我們跟著他走到販賣部前面,店裡的黃色燈泡射出來一絲光線。鑼鼓慢慢響了起來,臺上正熱鬧著,可我一眼也不敢去瞧舞臺上的戲,只守著阿棋的眼光。阿棋指著最後一排長條座椅底下兩雙嶄新的木屐,掃了我們一眼,整排座椅跟著鑼鼓聲搖晃起來。這時,我不得不佩服起他的眼光。心裡一陣竊喜,也緊張了起來,在這個關鍵時刻,阿棋又望了我們一眼。

機會果然來了,旁邊那兩隻腳終於離開了嶄新的木屐,也蹲到椅子上去了,我們互視了一眼,我在心裡驚呼著。這時,舞臺上的鑼鼓聲急促了起來,椅上三個人抱著膝蓋抖動,整排座椅加速搖晃起來,阿龍趁機蹲了下去,拿起椅子下面三雙新木屐,輕輕的換上三雙磨爛了的木屐。

我抱著新木屐轉身時,阿棋已經不見了,我跟阿龍赤著腳追了出去,留下整個戲院的喝采聲。

還記得,那個晚上我們走在麻黃樹下,腳上嶄新的木屐在月光下發出響亮的聲音,可不多時,烏雲鋪滿了天空,月光暗淡了下來,那一刻,我想起了那三雙破木屐。

後來,家裡的經濟漸漸地走了下坡。一個秋天早晨,母親交給我一個鉛桶子說:「田裡稻子剛收割,你去撿些稻穗回來,我們煮稀飯吃。」我興沖沖地跑到稻田裡,彎著腰撿稻穗,田野裡四處寂靜,還好一隻鴨子也在潮溼的稻草裡尋找食物,搖著白白的肥屁股,跟著我平行前進。

我低著頭在田裡找了半天只撿了一點稻穗粒子,抬起頭來時,看見九嬸提著袋子站在田埂上,喊著我:「阿漢撿稻穗嗎?」 「撿稻穗啊,母親要煮稀飯給我們吃呢!」九嬸久久望著我,把袋子裡的稻穗倒進我的桶子裡,摸摸我的頭說:「趕快回去,還要去上學呢!」那時,我才知道九嬸是個好人。

那個早上,母親用石臼舂了一堆米,煮了一大鍋稀飯,從來沒吃過的稀飯,那鮮甜的味道至今還留在嘴裡。

每年,我還是開車回去蔡公庄,雖然那座小山已經剷平,成了公路,外公跟母親也不在了,每年還是回去聽嗩吶帶著硬鼓的聲音,而且我已經會哼上幾句了,那音樂還是一樣的旋律,一樣從遠古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