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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採水芹

《詩經‧魯頌‧泮水》有詩句,「思樂泮水,薄采其芹。」是說魯國的讀書人往孔廟祭拜時,要在泮池中摘採水芹,插在頭巾帽簷上,以示文采增光。(123RF)
《詩經‧魯頌‧泮水》有詩句,「思樂泮水,薄采其芹。」是說魯國的讀書人往孔廟祭拜時,要在泮池中摘採水芹,插在頭巾帽簷上,以示文采增光。(123RF)

文/宋闈闈
人世間的事情便是這樣,誰願意那麼較真呢?當然是差不多就行了。然而,越是將就,你會發現那一種事物,原是無可取代的。

水芹是中國南方獨有的一種植物,出自造物之手,大抵是從開天闢地就有它了吧!古早的時候,清亮的河水湯湯漫流,岸芷汀蘭,臨岸的淺水溼沼邊,生長著一叢叢水靈靈的青色芹菜,根株生長在沙土中,柔曼有節,莖葉在水中亭亭伸張,隨水招伏。那是《詩經》裡的事物,萬物有情有意,天地之間,也歌也頌,卻只是一種思無邪。

第一個將水芹採起來的人,真是個詩意之人啊!大抵是因為它的枝條纖細而生發濃密的樣子,還是它獨特的濃郁香氣?而且它,又是如此的美味。

「菜之美者,有雲夢之芹。」這樣絕對的判斷,出自《呂氏春秋·本味》,廚子界的祖先,治大國如烹小鮮的元聖伊尹,當商湯王和他談起天底下最美味的蔬菜時,伊尹斬釘截鐵的如是回答——在那湖泊縱橫的雲夢之澤,生長著青翠芳香,根鬚潔白的水芹,那是世上最美味的菜餚呀!

古早時候,祭祀是人世間最大的一件事,是土地上生活的子民,與在天的神靈,逝去的先祖溝通和表達敬意的儀式。世間萬物生長,草木榮枯,都是一個為了祭祀而耕作、收割、儲備的漫長過程。何以獻祭?——「芹菹兔醢。」醃製的芹菜和兔肉,盛在神聖的豆器之中,是獻給神靈、先祖的供品,可見芹的有品有格。

《詩經·魯頌·泮水》有詩句,「思樂泮水,薄采其芹。」是說魯國的讀書人往孔廟祭拜時,要在泮池中摘採水芹,插在頭巾帽簷上,以示文采增光。這就是後人稱讀書人為「採芹人」的由來。我每每遇到這一句,只油然的想起來:哦,寫紅樓的雪芹兄,名字就是這般由來。

在南方,無論繁華都市還是僻靜古鎮,菜市裡的攤頭,總是有水芹堆在一碼。閒暇日子,路過尋常的江南古鎮,那飽經滄桑、蒼老而寧靜的石拱橋頭,總是有那年老的老阿婆,坐在橋階上,照看著幾只竹籃,大抵是自家的梅乾菜、蘿蔔乾、筍豆,水裡產的紅菱,菜園裡摘來的老南瓜。

水芹照例是必有的,青生生的碼著,稻草攔腰紮成一捆一捆,潔白的根株上沾著些水藻浮萍的碎葉,新鮮得很。只是露天裡擺上一天,日光風色相催逼,那離了水的水芹就漸漸失卻了顏色,臨到晚間,要收攤的時候,那精明的阿婆看著要歸家的遊人,饒舌的促銷:「要水芹嗎?一塊錢,全拿回去好了呀!」一邊說著就拿袋子全兜起來,陪著笑,好不殷勤的塞到你手裡,生怕你不肯了。這黃昏時分的水芹,白梗青葉,均已顯黃菜色,計較起來,真是要嫌棄的。

「看呀,這麼多水芹,都給你好了!拿回家掐一掐摘一摘,炒一炒,蠻好的一盤菜呀,不要嫌棄。」

好吧,都安排好了,只能是收下了。不知為什麼,配合著阿婆的一臉殷勤,我總是一臉的不情不願,天又晚了,今天是吃不成了,隔夜勢必更加不新鮮,總之,這麼多水芹,也令人煩惱的。

其實,我心知肚明,再多的水芹,我總是要愉快的吃完的,絕對沒有嫌多了的道理。我也不知道我幹嘛要情不自禁的配合演出,一臉不情不願的掏出硬幣。這樣的黃昏我擔憂著所有的水芹。

大抵南方任何一間餐肆,菜單上總是有一盤水芹,素炒嫌其單調,豆腐乾切絲,與水芹同炒;梅肉切絲,與水芹同炒。在家裡吃也是大抵如此。香乾肉絲炒水芹,彼此是千年老友。除此之外,水芹配別的卻是罕見。她是清貞的一味菜餚,不能隨便將就的,幾千年來也不曾見誰吃出花樣來。

我的嗜好水芹,素來只好清炒,擇淨葉子,青白的長梗,切段時散發著強烈的芬芳氣味。清油滾燙,下鍋翻炒,撒些白鹽,起鍋,盛在青花白瓷盤裡,好看且好吃。東坡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描述的便是這樣的一種情味罷。

這些曼妙的青物,生長於大地的溪渠河流畔,成為食材,是日常的粗茶淡飯的相伴,清好雋永。人世間膏腴的富麗,到底是不普遍的。而這觸手可得的可口青物,一如竹籬茅舍,瓦灶繩床,是普羅大眾觸手可得的清好。

白居易的詩《放魚》裡寫「曉日提竹籃,家僮買春蔬。青青芹蕨下,疊臥雙白魚。」那便是水芹的家常韻致,是居家的生計,和白魚青蔥相伴,年年歲歲的煙火日子,有滋有味。千年來的灶頭生計,世世代代這麼吃下來。

西人也吃芹菜,俗稱為西芹的,是西人日常菜餚裡的主心骨,和番茄好似最佳伴侶,結伴同行,無處不在。西芹枝幹壯碩,長長的一株,握在手上沉甸甸的,可以當武器。西芹說起來也是芹菜一族的,然而那格調與味道,和遠在亞洲南方,水畔的水芹沒有任何可聯姻並論的基因。

人世間的事情便是這樣,誰願意那麼較真呢?當然是差不多就行了。然而,越是將就,你會發現那一種事物,原是無可取代的。有一回在亞洲超市裡看見有一種芹菜,纖細的一株一株,包裹在保鮮膜裡,莖稈青翠,枝葉柔細,看起來已是很像水芹了。我心裡知道不會是,還是很多情的放進購物籃裡,買回家去。那強烈的芹菜味,比水芹的清雅,要濃烈一千倍,簡直像你思念著一個老藍布的中國祖母,上帝賜予你一個熱烈濃情的俄羅斯祖母。

將那芹菜一株一株洗淨,浸泡在清水中,切成了細小的碎粒,混進肉餡裡,拌了蔥薑、香料、醬油、料酒,醃起來。強烈的芹香裡,默默包了一案板菜肉餛飩。心裡其實並不肯細想那些——黃昏裡的古鎮,波紋不生的寧靜水面,古老的石拱橋下,那些收拾著竹簍菜筐的阿婆,她們照例發愁著不曾售罄的青葉蔬菜。實在太應該有一個我出現,裝作不情不願的樣子,兜攬下所有的蔬菜。

那些,我思念的,石拱橋,水芹菜,薄暮裡的古鎮,黃昏裡滿城點燈⋯⋯全都在,在和我隔著汪洋大海的地球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