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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海水:一路向南 遇見春天般溫暖的香港

2020年初,我在香港接待了一位朋友。我們眺望藍天與大海,海水在陽光下自由地流動著。(秋水提供)
2020年初,我在香港接待了一位朋友。我們眺望藍天與大海,海水在陽光下自由地流動著。(秋水提供)

文/林秋水
2020年初,春天尚未到來,我在香港接待了一位從未見過的網友。他來自大陸西北,故土有著神祕的大漠戈壁,可是身材沒有北方人的高大,面容清秀,像是江南人士。

我們因喜歡同一位學者而網上結識,該學者以寫時政和歷史為長。我和他沒說過幾句話,但我們心知對方是「同路之人」,所以第一次見面很自然。

對方正在大陸高校的中文系就讀,談吐間亦帶點「文青」氣質。聊一會兒我才知道,他高考後其實去了軍校,當過一段時間的「鐵血男兒」。因不滿中共軍校裡的壓抑和體制化,硬是想方設法從軍校裡「逃了出來」。過程不方便闡述,總結一下就是「歷經千辛萬苦」。成功逃離後,他轉到大陸一所大學重新就讀。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香港,香港的一切對於他都很新奇。在見到我之前,他已經用了幾天時間,在香港四處逛了一逛,見到了一些「新鮮的事物」。

2019年之夏 很多人一生被改變

作為東道主,我熱情的介紹了我知道的香港從2019年6月以來所發生的一切。我亦給他聽了幾首香港那半年街頭巷尾廣為傳唱的歌曲,他聽得很認真,若有所思,但好像沒有被特別打動。

我在心中默默擔心,他會不會也看到了一些抹黑宣傳,對這場運動「有點誤解」。畢竟他沒有親身經歷,大陸香港兩邊的資訊又極其不對稱。

「你知道嗎?我這趟旅程已經去了很多地方了。從北到南,走了很遠了。」他說,幾乎全中國地圖上的每一個省份都去過了,都留下了足跡。儘管幾年前他已經從軍校裡逃了出來,但現在所謂的大學生活依然避免不了體制化,沒有生命力,日復一日的生活好像還是沒有曙光。

我心想,哦,原來這位是自在的「浪子」啊,大學期間不去上課,四處旅行,可能在「看世界」吧。現在有個流行的說法,要觀一觀世界,才能有世界觀。

突然他話鋒一轉,開始回應我推薦的歌曲:「你推薦的歌都很好,很熱血。我最近也有聽一首歌,有幾句歌詞其實很像這些香港的年輕人。」

他翻出了這首林夕作詞,羅大佑演唱的《只得一生》。這首歌是許鞍華導演的《黃金時代》的主題曲,該電影描述民國女作家蕭紅的傳奇一生。

然後他一句一句的把這幾句歌詞讀了出來:

「總要突然選擇逗留或冒險出走
總要昂然決定低頭或從容戰鬥
總在傾聽內心呼喚一去不回頭
管它冬夏炎涼也寫下了自己的春秋」

我一聽這歌詞,心中驚呼「好詞呀」,每一句都似乎在說現在的香港年輕人,一看這首歌的發行時間是2014年9月,林夕不止是在寫蕭紅,他應該在這首歌裡藏了一些香港故事吧。

此時寫文章的我,對這幾句歌詞的感觸依然很深。回想一下,2019年的那個夏天後,有很多人都做了一些改變一生的決定吧,有人選擇逗留,有人冒險出走,有人決定低頭,有人決定從容戰鬥。很多人傾聽內心呼喚後,一去不回頭,寫下了自己的春秋。包括我自己,也做了一些重要的決定呢。

有人還總結出金句「香港就像一場青春,一去不復返了」。那麼你呢,多年以後,你會淡然的對當年的自己,說一聲「青春無悔」嗎?

其實,就連這首歌的填詞人林夕也做了一些決定。2020年的6月4日,移居臺灣的林夕在臺北自由廣場公開演講時,用廣東話呼喊了一句在香港已無法說出的話,他說:「這一句話在香港很危險,我是身而為一個香港人,或是身而為人,我沒在怕。」哇,我從年少時就開始喜歡的填詞人,能這麼有骨氣,我雖沒覺得意外,但還是被這份明亮的勇氣驚訝到了。

香港就是他在尋找的藍天碧水

故事再回到2020年的年初。我接著帶遠方來客遊覽中文大學,記得當時中大合一亭因維修而關閉,我們去到其附近觀賞。合一亭的興建為紀念新亞書院創辦人錢穆先生及其所著的《天人合一論》。1949年,神州大地變色,包括錢穆在內的很多知識分子南來香江,香港成為中華文化「花果飄零」之地。

合一亭附近視野開闊,我們靜靜眺望遠方的藍天與大海,蔚藍的海水自由的流動著,生生不息。涼涼微風拂面,這位遠道而來的「浪子」似乎有所感悟。

他講述,他的旅程從遙遠的中國東北開始,黑龍江呼蘭河的河水已經結成了厚冰,附近幾乎沒什麼人,他一個人踩在冰上,時而行走,時而靜思。他穿著兩件厚重的棉大衣,依然在廣袤的宇宙中瑟瑟發抖,手機被凍到直接關機,無法重啟。然後他從寒冷的呼蘭河一路南下,經過北京、上海、武漢,穿越大半個「沉睡不醒」的中國,來到溫暖潮溼的春天般的香港。

他說他在呼蘭河結成冰的冰面上,想起了剛才提到的這首《只得一生》。那刻整個宇宙萬籟俱靜,他一個人經受著孤單與嚴寒的洗禮,只有這幾句歌詞在他腦中一直循環:

「來就來到人生喧譁交響的洪流
哪怕痛或快也留下一聲咳嗽
走就走到藍天碧水深處循環不休」

他說,自己那時很認真的在思考,哪裡該是他要去的藍天碧水。

直到這幾日,他遇見了溫暖的晴天香港、比大陸相對自由的香港,哪怕這樣的自由在一點點消失,他說自己恍然大悟:哦,原來這就是我之前心中一直在尋找的藍天碧水。

他說他在大陸生活這麼多年,一直被頭上的無形黑雲籠罩,真正的「自己」已經死了很久了。最近幾日,他感受到香港人對自由的追求,他開始能夠擁有正常的人性,然後身心竟被這南國的日光與清風喚醒,一點點擺脫舊日的麻木。

他環顧眼前的海水,又說道:「最近找到了消失了很久的自己,感覺自己正一點點復活,童年和青春的感覺都一點點冒出來,開懷而舒暢。」

我們遊覽中大當日,看到樹上開滿了鮮豔的花。(秋水提供)我們遊覽中大當日,看到樹上開滿了鮮豔的花。(秋水提供)

他說,他的這一路南下,竟與蕭紅的命運發生微妙的聯繫。蕭紅就出生在呼蘭河畔,童年在那裡度過,聽說那裡一年長達四個月皆白雪紛飛。1940年,蕭紅在香港完成《呼蘭河傳》書稿創作,在香港這麼南的避難之地,家鄉呼蘭河卻這麼北,兩地相隔如此遙遠,她用文字完成一次精神返鄉之旅。

1941年日軍侵襲,香港淪陷,次年蕭紅因肺結核和惡性氣管擴張,31歲就孤獨的逝世於香港,臨終前留下一句:「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下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這裡的藍天碧水,就是指她重要作品的孕育之地香港。

他這次旅程的始與終,和蕭紅命運的始與終互相重疊,一實一虛,讓他覺得有了特別的意義,打動了他自己。未來的他,會永遠記得年輕時的這場遊歷。美好的週末天,他神色明亮的說:「久違的生命熱情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