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八百年後的又一個月夜,北宋的文人泛舟江上。江岸高山聳立、驚濤捲雪的磅礴景色,讓他想起了戰火紛飛、英雄輩出的年代,激發了懷古豪情。他彷彿從自身的遷謫之苦超脫出來,杯酒向月,吟唱出一首極具英雄風骨的詞章《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詞境賞析
三國風雲,在歷史的上空迴盪不休,後世吟詠傳誦的名作同樣層出不窮。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可謂三國題材作品中的絕唱,更是蘇軾本人甚至整個宋代詞壇的巔峰之作。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詞的開篇,寥寥數筆勾勒出雄渾、澎湃的長江壯景。滾滾長江水向東奔流,詞人看見的不只是流水,更是浩蕩的英雄氣魄與蒼茫的歷史印記。古往今來,有多少人次第登場,又相繼落幕?如大浪淘沙一般,有多少人湮沒於歷史的洪流,又有多少人能被後世銘記?
這一句貫通古今,展現宏闊悲壯的氣勢。風流英雄,終究躲不過歷史大浪的淘洗,蘊含高古悲涼之意。現實中的詞人,面對滔滔江水,抒寫對歷史英雄的憑弔與嚮往,也引發對個人身世的感懷與喟嘆。
詞人視角一轉,以「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點明懷古地點與追慕的英雄。奔騰的江水,讓他聯想到同樣發生在江面上的赤壁之戰,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的大英雄周瑜。詞人以「人道是」引出赤壁古戰場,不僅強調了赤壁傳奇長久以來為世人傳頌,也將胸中激盪的英雄情懷,行雲流水般自然表露。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乃摹景名句。上有嶙峋亂石,如劍戟般刺穿雲霄,直上蒼穹;下有驚濤駭浪,如暴雪般上下翻湧,沖擊江岸。詞人用誇張的手法極言石壁之高險、浪濤之盛大,也營造出驚心動魄的緊張氛圍,一瞬間將讀者帶回遙遠的赤壁戰場。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上闋結句,詞人以周瑜為代表,回憶同時代的英雄豪傑,比如橫槊賦詩的曹操、仁義無雙的劉備、足智多謀的諸葛亮及少年成名的孫權。地靈人傑,江山美景與英雄傳奇,正是相得益彰的完美組合。
這句也呼應、開拓首句的含義和境界。儘管那些風流人物免不了在歷史的發展中「雨打風吹去」,然而他們創造的奇蹟、演繹的精神,永遠令後人景仰,從這種意義上說,他們也獲得了「永恆」。
下片從宏觀轉向具體,借周瑜展開詞人對歷史的遙想。「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大戰在即,年輕的周瑜被孫權任命為都督,主導抗曹戰事,成為叱吒風雲的風流人物。而他又娶到當時的美女小喬,無論仕途還是婚姻,周瑜都是人生贏家。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周瑜是將帥,更是氣質儒雅、文武雙全的軍事天才,因而他留給後人的印象,是手執羽扇、頭戴綸巾的翩翩儒將形象。周瑜巧用火攻,克制曹操水師,因此他在戰場上早已穩操勝券。「談笑間」突顯周瑜的自信和韜略,「灰飛煙滅」形象描繪出曹軍潰敗的慘狀,更襯托出周瑜非凡的智謀與膽識。
赤壁之戰的緬懷到了尾聲,詞人的思緒從三國暢想回到現實境遇,頓生感慨:「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周瑜在壯年建立蓋世功勳,詞人卻貶謫外地,蹉跎光陰,不禁為自己的際遇唏噓惋惜。
「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雖然英雄已逝、人生無常,詞人最終以豁達的胸襟超然於世俗的成敗、得失之外。面對江水,他舉杯祭月,在永恆的江月陪伴下,獲得精神的瀟灑自在。
詞人背後故事
相較於蘇軾這個名字,「蘇東坡」的名號或許更加深入人心。東坡居士,是蘇軾的號,是他被貶黃州期間所取。黃州,是他命運的轉折點,也是他突破人生逆境、提升創作境界的重要時期。流傳千古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正是作於「蘇東坡」時期。
蘇軾本是像「周郎」一樣的天之驕子,二十歲中進士,被宋仁宗比作盛世宰相,順利成為朝堂上風光無限的年輕官員。然而蘇軾「性不忍事」,遇到不符合內心道義之事,就像在食物中看到蒼蠅,不吐不快。他也知曉自己直言切諫,會得罪權貴,然而本性難移,他只好無奈的表示:「如果朝廷果真因此而殺我,我的性命也不足惜。」
當時朝廷推行王安石新法,蘇軾大膽上書分析變法弊病,從而得罪變法官員。蘇軾先是自請外調,出任地方官,直到元豐二年(1079年),他因為一封普通的奏表被扣上譏諷朝政的罪名。蘇軾早年的詩文也作為「物證」,被有心之人斷章取義的曲解。因此,蘇軾深陷「烏臺詩案」,含冤入獄百餘天。這場冤案以蘇軾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而結束,他卻開始了大半生的貶謫生涯。
黃州,是蘇軾第一個貶謫之地。初到黃州,他也曾自憐自傷,一株獨自開放的海棠花也能引起心靈共鳴:「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獨。」(《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
四十歲的蘇軾,正當壯年,本該大展鴻圖、躊躇滿志,卻因言獲罪,流放到偏遠蕭條的黃州,親朋故交對他避之不及,郡中亦無往來知音之人。社會地位的落差,政治理想的破滅,令他憂慮徬徨。正是「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蘇軾彷彿漂泊無依的孤鴻,備嘗人情冷暖。
蘇軾至黃州,生活困苦,基本溫飽都成了問題。因而他向政府申請城東的數十畝荒田,親自開墾、耕作,歷盡千辛萬苦才擁有了一片田地,並為它取名「東坡」。雖然東坡不是什麼風景名勝,卻是蘇軾傾注心血與情感的地方。他在這裡體驗繁華落盡的樸素生活,釋放惆悵苦悶的謫居心情,東坡於蘇軾,有著特殊的意義。他還在東坡旁邊建築房舍「雪堂」,親自題寫「東坡雪堂」四字。從此,脫胎換骨的東坡居士誕生了。
黃州城西北的赤壁山,是蘇軾多次遊覽的勝地,他在這裡抒發對三國歷史與英雄的感慨,先後寫下前後《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名篇。
這時的蘇軾,逐漸走出冤案和貶謫帶來的陰影,也不斷思索功名抱負、生命意義等命題。在《赤壁賦》中,蘇軾借詠歎「一世之雄」曹操,闡述變與不變、瞬間與永恆的關係,得到「物與我皆無盡也」的結論。
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蘇軾選擇了另一位英雄周瑜,含蓄的表達了無法建立周郎那樣的功業而遺憾,但更多的闡發從個人小天地中解脫出來、洞見宇宙世界的豁朗心境。因而明代文人楊慎評價這首詞:「感慨悲壯,雄偉高卓,詞中之史也。」(《草堂詩餘》)
浪花淘盡英雄,古往今來依舊英雄輩出。歷史阻擋不了英雄的傳奇,也同樣消磨不了蘇軾的才華和風骨。至此,蘇軾釋懷一笑,舉杯向天,敬江月,敬三國英雄,也敬那個走出人生困境的蘇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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