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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把台灣放進韓國人的書架 金泰成40年的翻譯使命

今年9月甫獲文化部三等文化獎章的韓國翻譯家金泰成用40多年的時間把台灣文學送進韓國。(記者戴德蔓/攝影)
今年9月甫獲文化部三等文化獎章的韓國翻譯家金泰成用40多年的時間把台灣文學送進韓國。(記者戴德蔓/攝影)

【記者戴德蔓/台北報導】「一談到台灣,我的眼睛就會亮起來。」66歲的韓國翻譯家金泰成說到台灣時語氣平穩中,卻難掩心底的熱度。從1983年第一次踏上台灣土地算起,他與台灣的緣分已走過43年,來台逾百次,翻譯中文書籍超過150本,其中台灣作品就占了20多本。他笑說:「我的腦袋裡,很大一塊空間早就被台灣佔領了。」

從1983年第一次來台,就沒有「不愉快的事」

今年9月甫獲文化部三等文化獎章的金泰成回憶,1983年首次來台時,他的中文還不算流利,多靠閱讀自學。「但第一次的印象非常好,這43年來,我跟台灣之間沒有任何一件不愉快的事情。」他說,從那一年開始,他的生活、關注與工作,都不可避免地與台灣緊密相連。

他在韓國翻譯出版的台灣書籍已超過20本,也舉辦過多場台灣藝術家的畫展。「我沒有期待台灣朋友一定要知道我,我只是有點孤獨地一直做。」直到近一、兩年,情況忽然大幅改變。

「去年韓國社會情況很不好,政治很紛亂,很失望,於是乾脆就『投奔自由』來台灣。」今年2月,他正式移居新北蘆洲。「本來只是想繼續翻譯台灣的書,卻沒想到這一年文化部、文學館、台北書展都來找我,我做的活動幾乎全部都與台灣文學有關。真的很開心。」

「台灣文學在韓國最大的困境,是中國」

談到台灣文學在韓國推廣的難處,他語氣直接:「最大的困境,就是中國。」韓國出版界長期「腦袋裡沒有台灣」,大量引進中國書籍。早年在台灣留學、回國任教的韓國學者,也在1992年台韓斷交、韓國與中國建交後集體轉往中國發展。

金泰成坦言,自己翻譯的150多本書中,也有不少中國大陸作品,「出版社找我,我就翻。」但遇到機會,他一定優先推廣台灣,「唐諾、朱天文我都翻過兩本。台灣書雖然只有20多本,但我一直覺得,中國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然而,他也觀察到一個奇妙變化:「近兩年,中國書籍在韓國突然停止出版了,不知道什麼原因。」他推測,與文本本身的侷限有關。「中國小說一直都在講故事,缺乏社會意識與批判性,主體也很狹隘。」反而是台灣文學逐漸受到看見,「我覺得台灣文學現在已經是世界文學很重要的一部分。」

《鬼地方》賣破三萬本:「裡面的東西,是別的小說找不到的台灣」

讓台灣小說在韓國真正爆紅的,就是作家陳思宏的《鬼地方》。此書由金泰成翻譯,在韓國印量突破三萬本。「為什麼成功?因為裡面的東西,是其他地方的小說完全找不到的,完全是台灣的。」他甚至因此寫了一篇專門談台灣「鬼文化」的文章。《鬼地方》熱賣後,出版社立即要求他翻譯《第六十七隻穿山甲》。原本訂好的台北旅行,只能變成關在飯店趕稿,「我每天翻到晚上肚子餓,才下樓去對面八方雲集吃餃子。」

台灣詩歌水準遠超中國和韓國

談起台灣文學在韓國讀者的新趨勢,他說:「以前受歡迎的是朱天文、李昂,但現在最受歡迎的是年輕作家。」新世代題材新鮮,語言風格更具台灣味,與韓國年輕讀者有高度共鳴。他認為,台灣文學的地理性、本土性已非常成熟,唯一可再補充的,是「多一些樸實感」。

至於詩歌,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偏愛:「台灣詩歌的水準遠遠超越中國和韓國。」他說自己從高中開始讀詩,也翻譯過許多中國詩作,「但台灣詩人真正做到人如其文、文如其人。中國詩人、有名就有傲氣,韓國詩人也是,台灣詩人沒有。」

談到翻譯的難題,他立刻說:「台語最難。」如《收頭的三姐妹》《夜間巡查》都有大量台語內容,「有時整句都看不懂,只好拍照傳給作者問。」他笑說,「台語真的很不好講」,但仍一步步克服。

金泰成的閱讀量驚人,藏書超過8000本,其中台灣書籍就占了2000本。「我應該是全韓國台灣書最多的人,比大學圖書館還多。」今年2月至今,他往返台韓間就帶走120本台灣書。「我主要是透過書認識台灣。沒有翻譯,我就不能做書。」

首位獲台灣文化獎章的外籍亞洲人

2025年9月,文化部長李遠頒贈三等文化獎章給他,是首位獲此榮耀的外籍亞洲人。談起獎章,他笑得靦腆:「一開始完全不知道這個獎是什麼,本來以為只是個章,還想說要給女兒戴。」直到看到實體才驚訝,「三朵花、18K金、三顆真珍珠,太珍貴了,還是不要給女兒。」

最讓他意外的是,他竟然是第一位獲得這個獎章的亞洲人。「那天我才知道我是亞洲第一個得獎的人,真的很感謝。」他說,「我想,這也算是對我幾十年來在韓國推廣台灣文學、台灣文化的一種『承認』吧。」

「台灣的一切,我都喜歡」聞到潮濕氣味,就知道回來了

問他為何如此喜愛台灣,他毫不思索回答:「我喜歡台灣的一切。文學、文化、電影、美術。」他形容自己一走出桃園機場,「聞到潮濕的味道、便利商店的茶葉蛋的味道、機車排氣味,我就知道回到台灣了!真的很喜歡這個味道,有回家的感覺。」

談到政治,他的立場也毫不閃躲,在首爾書展上,曾有中國作家對他說「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他當場回應:「台灣有台灣的護照,我要拿台灣簽證才能來,怎麼會是你們的一部分?如果這樣,你不用找我翻譯了!」

此外,他也談到早年在台灣讀書、回國後成為教授的韓國學者為何紛紛轉往中國發展,金泰成坦言一直覺得「很奇怪」。「很多人在台灣念完書、當上教授後,卻幾乎不再關心台灣。1992年韓國與中國建交後,他們通通都跑到中國大陸。」

他認為原因之一是市場,「中國比較大?這當然有。但我覺得還有好奇心。因為在那之前,他們完全沒有接觸過中國大陸。」對那一代韓國學者而言,台灣原本是韓國了解中華文化的唯一窗口,「直到1992年以前,對韓國人來講,台灣就是代表中國,韓國人學習中華文化,全都靠台灣。」

金泰成舉例提到他的一位知名的老師,「她在台灣念書,跟很多台灣詩人都很好,是老朋友。以前上課時她常罵大陸人,說什麼『文學的目的怎麼會是勞動?神經病!』」但中韓建交後一切突然改變。「建交之後,她突然跑去中國大陸,跟那邊的詩人來往,我問她,怎麼會突然這樣?她說我們應該去找『母胎文化』。我心裡想:神經病嘛!古典文化都是母胎文化,何必特別去中國?」金泰成笑說,從那之後,他對那位老師的尊敬「下降不少」。

如今,他在韓國出版界的角色如同台灣文學的「門神」,「只要是台灣文學的問題,出版社都會問我:這本書好不好賣?」他都會誠實回答:「不會賣很多,但一定有市場。」他笑說:「這,就是我現在最大的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