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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 華麗而幽暗的童話國度

文/郝譽翔

《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雖是一本中短篇小說集,不過,全書的風格統一,都是具有濃厚鄉土風味的童話故事,因此我們不妨把它視之為一部長篇作品:一部甘耀明大膽實驗,並且可以看出,耗費了他甚多心血而完成度相當高的長篇小說。

最讓我驚訝的是,這本小說所展現出來的豐沛想像力與濃重的文字密度,幾乎是自王文興、王禎和與舞鶴以來,近年來的台灣文壇所罕見。我曾經在一篇評論六年級小說家的文章中提到,甘耀明不愧李奭學所言的「千面寫手」的封號,而他和其餘同輩作家最大的不同便在於,他的小說面貌真是五花八門,既有青少年的成長故事,又有諷刺時事的政治鬧劇,甚至是老式的傳奇講古,也都被他寫得活靈活現,完全看不出來作者原來只是一個六年級生而已。

換言之,甘耀明彷彿可以同時操作好幾種敘事語言,從客語、閩南語、現代中文到傳統章回小說的用語,一路寫來,得心應手,也因此他的小說書寫空間最為遼闊,經常讓人感到出乎意料的驚奇。

《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正又是一本令人驚奇之作。

過去的甘耀明,固然可以在小說中熟練操作好幾種語言,但就像是輕而易舉地戴上別人的面具似的,熟練歸熟練,卻還沒有屬於自己的獨特風格出現。但到了這本《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甘耀明終於成功地創立了自己的語法,一種在第一眼時即可辨認出來的甘氏語言,華麗地、充裕自如且源源不絕地在字裡行間開展,使得這本小說的密度之高、用力之深,幾乎可以把其中的每一句都獨立拆解下來,置於案頭,細細賞玩它的構造、它的刻鏤,以及它那扭曲靈動、變化多端的線條。

讀甘耀明的小說,讓我不禁想起了觀賞彼得‧葛林那威電影的經驗—繁複而造作華美的場景,極盡創作者雕琢之能事,而讀者在這樣的作品面前,可說毫無招架的能力,就連喘息的餘地都沒有,只能任憑一幕緊接著一幕的影像或文字將自己沖刷、流走。如此一來,甘耀明這本號稱成人童話的小說,其實便和一般的童話大不相同了,甚至我要稱它為一種「偽童話」。

一般童話講求的是簡單的語言、明白的意旨、快速的節奏,以及清楚的敘事主軸,譬如:「壞心眼的皇后十分嫉妒公主的美貌,便製作了一個毒蘋果,騙公主吃下肚……」然而有趣的是,甘耀明的童話小說卻採取了一個完全相反的寫作策略。他的語言相當迂迴晦澀,更近乎現代詩,譬如小說中描寫公雞的一段文字:「這公雞遺傳了聰穎,懂睡覺不蒙頭的養生之道,一顆紅豔的頭掛出稻包外,夢呢喃地呼著一泡霧氣,像一個開心暢快、自顧自煮沸冒氣的茶壺」,扭曲的語法使得意義變得曖昧朦朧起來,故充滿了聯想的空間。

而透過這樣晦澀的語言,甘耀明並不企圖使筆下的人或物,如同一般童話中快速地行動,反之,他著意在細節的描繪上,甚至把細節放大,譬如他描寫小孩出門的一段文字:「揹起了小書包,我使勁地在地上乾泳,得躲過大人而扭過神桌、藤椅和電視機下頭,再游到廚房,手狡猾地賊一把米或半罐醬油,起身殺出後門。」這樣的描寫,使得小孩的動作彷彿在攝影機的鏡頭注視下,分解成為短促的片刻暫留,而充滿了斷裂的、被刻意放大後的美感。

如果是換成一般童話的筆法,那麼將會是一套完全不同的敘事美學了,因為上述的大段文字,大可以被換成以下的一句話來簡單解決:「我揹起書包跑出門」。

於是《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可說是甘耀明創作出來的新式童話,它的節奏緩慢,故事軸線被淹蓋,甚至模糊不清,然而相較於講求故事線性發展的傳統童話,甘耀明的童話卻應是放射狀的、渲染的,充滿了視覺效果的。就像是一本被翻開來的絢麗畫冊,其中豐富的細節啟發讀者的無邊想像,以及感受,感受那時間駐足的片刻,以及光影流淌於其間的纖美姿態。

王文興曾經說過,《家變》可以什麼都不看,就光看它的文字就好。同樣的,我覺得《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也可以什麼都不看,就光看它的文字就好。或許有人會質疑,小說中的語言是否符合孩童的口吻?但我卻以為這不成問題。童話本來就在描述虛構的世界,打破一切成規,而小說不也是如此嗎?

甘耀明非常努力的在「不寫實」,將這個世界「陌生化」,而這也使得《水鬼學校和失去媽媽的水獺》宛如一個自足自在的國度,一座成人的迪士尼樂園,任何的誇張、吹噓與不合理,到此都會搖身一變,成為理所當然。

然而這卻是一座黑色的樂園,山林、鄉土與原野,如夢似幻,但都脫離不了死亡的陰霾。在甘耀明的小說中,我們再次看到六年級作家筆下的鄉土,絕對不是一個寫實概念的鄉土而已,它反倒更類乎於一種想像、一種象徵,甚至是一個夢境,其中或多或少都滲入了斲傷的經驗,肉體的污穢與掙扎。只是甘耀明並不耽溺,他將之提升為一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盈,以及隱藏在幽暗中的嘿嘿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