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頤享晚年?

文/張祐瑄 攝影/隨緣散記

右邊第三家的女孩習慣性的與我打聲招呼。 

「要去哪?」下意識且機械性的,我問道。

類似的對話,每日我都會倒帶似的重複演個幾回——正常狀態下,應該是幾十甚至幾百回啦,但願意參與這小遊戲的鄰人,似乎不多矣!

見到我時,女孩母親通常也會朝我輕點下頷,親切而不熱絡;稍感遺憾的是:我沒有太多機會與她父親問候。他總是迅速精確的自騎樓開出、駛入那台藍灰色的NISSAN。

總之,我對他們這家人以及街坊里鄰十足熟稔,熟稔到超乎他們所能想像的程度,但我確信反之不亦然。何以?因為觀察是需要耐心的,平常人不大有我這般閒工夫。促使我全心投入的要素則是︰若不設法將專注力聚焦在周遭事物上,我的耳朵——我——就得成天接受媳婦的叨唸不可。

「喂!我們這個中秋連假回台東!」屋內的媳婦指示道。

我幾乎不能說她的語氣是蠻橫,因為她向來如此。她嫁入門的隔年,極度輕易的蛻去新嫁娘的青澀矜持後,便成了家中掌握實權的大老闆。

兒子漫漫瞥了我一眼。「嗯!」這並非表示同意,因為他根本沒有置喙的餘地。「但老爸……」

媳婦截斷兒子那未完的話語。「你爸怎樣!」她怒瞋——我按照慣性定律加以延伸。

「我已經半年沒回家了耶!」她未使用嬌嗔語態來綿亙尾音;反倒是以凝沉語氣及冷肅眼光直瞪著我,我的背。

「妳帶孩子回去吧!」兒子試圖轉圜。「我留下來照顧老爸。」

這本該是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但媳婦對這折衷之下的結果大為不滿——她也透徹的表現出來。「不可以,你很久沒向我爸媽噓寒問暖了。」她補上一句。

「那麼我可以依循妳每天的例行事務,撥通電話,」兒子別開視線。「如果他們真的想的話。」他碎聲嘀咕。

媳婦字句清晰而明朗的低吼道。「你真是個不孝的女婿!」

「按照妳是非不明的定義,我充其量是偶一為之;」兒子轉而批評這有瑕疵的理論。「妳卻總是這樣呢!」

「你什麼意思?」媳婦問。

「……」

媳婦冷漠的複述。「你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兒子隱忍的情緒被這無理指控導了線藥。

對於兒子的憤恨,抱持旁觀者——其實也是當事人——立場的我保持議論空間,畢竟,他都壓抑自身情緒達十年之久了,就這樣功虧一簣,著實有些令人扼腕。

遲緩的,我撐起身子,自藤椅上拐出,匆匆凝視了隔著紗網且帶上鎖的鋁門,以及猶在後頭咆哮亂舞的媳婦與緊繃著背部的兒子一眼後,我抓緊時機逃跑。喔!當然這只是暫時性的。

駝著背膀,我緩步踅到前面巷弄。當我與屈在柏油路邊,單手持著紅色塑膠水壺,對著幾個沾惹到塵埃、濘土的保麗龍箱子蒔花弄草,或是栽蔥植菜的老太寒暄幾句時,倏的,有陣惱人的尿意襲上來,我本能的一顫身子。

我本想速速回到家中,但一抬眼便想到被媳婦闔上的大門,在這種情況下麻煩他們開門似乎也不太合宜。於是,我本著不懈精神,拖開步伐繞至一條街外的轉角。

當我輕蹙眉頭,思慮著該如何解決生理需求時,恰巧瞥見住戶置放在圍牆外的青瓷浮雕盆景,於是我的腦中快速閃過一個念頭,與不可免俗的羞怯,但若扣除這個不算差的主意,當下似乎別無他法。

像心眼不正的貓兒一般,我瞇起眼環顧周遭,確定沒有旁人在場後,我迅速而暢快的解放。

「啊……」一道舒爽呻吟自我的喉頭蹦出。

「啊!」我倒抽口氣,不敢置信的搧動眼瞼。

那女孩,右邊第三家的女孩,每天都會噙著笑意招呼我的女孩,正立在街角。

她癡愣的注視著我,然後從我壓著競選帽子的頭頂,至夾著人造皮拖鞋的腳丫子,細細的將我掃瞄一番。當然,她也撞見了我來不及刷上拉鍊的褲檔。

一抹潤紅深暈飛上女孩的臉,對我掃來一瞥後,她騎著貼有螢光辨識卡的腳踏車飛奔離開。

在光線下,那黃牌子一閃一閃的,閃得我雙目刺痛。

跺回家後,我繼續坐在椅子上,意欲佯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但我靠著椅背的脊梁卻挺直不起來,接著整個人像是被強行抽離了骨骼,癱陷在椅座內。

一滴清淚落下我的頸項,更多嚐來鹹溼的淚水無情的滑落面頰。喔!難道我連僅存的自尊都要被剝奪了嗎?我掬起淚滴,無聲泣訴。

過於傷悲的我沒注意到戰火已停息。

「阿爸,阿爸!」兒子驚駭而倉皇的呼喊。「您怎麼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