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文化 副刊文學

【憶兒時零嘴】 砂糖與崇拜

我想起來了,一定是這樣,我哥好像很愛玩,但卻很聰明,頭腦很好,生活中很多事情他都很會應變,像醃瓜,硬而無味,誰吃啊?他卻灑點糖當零嘴,吃得津津有味。我覺得對他一點也不氣恨,只有——崇拜⋯⋯(Shutterstock)
我想起來了,一定是這樣,我哥好像很愛玩,但卻很聰明,頭腦很好,生活中很多事情他都很會應變,像醃瓜,硬而無味,誰吃啊?他卻灑點糖當零嘴,吃得津津有味。我覺得對他一點也不氣恨,只有——崇拜⋯⋯(Shutterstock)

文/農本木
我和陳柑是同年出生的,從小一起長大,她家離我家只隔著來好伯的家屋,這樣的距離使我們能常常見面,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加上小學六年都同班,上學期間大都同進同出,這樣的緣分就像古人形容「生死之交」般,我倆好像也進入了古人至交間義氣的氛圍了。

陳柑個兒和我差不多,每次開學排座位時她都跟我排在前後列,這常讓我們扼腕。幸好風水輪流轉,四年級時恰巧我倆就坐隔壁,而且是桌椅相併的那種。我倆為此高興了好幾天,為避免引發同學妒忌,我們相約,上課不講話,要認真聽講、寫作業。但因為和陳柑太熟了,難免上課時眼神交會或者惡作劇的拿對方的文具,或者不出聲的咕噥幾句。運氣不好時,被級任老師逮到了,就得被叫出去請吃「竹筍炒肉絲」。

陳柑跟我說一個故事,到現在多少年了,我還印象很深,甚至其中細節都記得,因為故事太特別了!其實也不能完全說它是故事,因為阿柑說那是真的發生過的事,所以她敍述得非常詳盡,可說鉅細靡遺。

有一回上體育課時,同學都去打躲避球了,我和陳柑趁機坐到樹蔭下,阿柑就開始講他兄妹倆怎麼去田裡採瓜的事。她說:「其實採瓜就是把已熟的瓜從瓜藤上割下來,不夠成熟就暫且饒過它,沒什麼特別的,好玩的是走去的過程。我哥挑著一擔空籃子,右邊的籃子裡放了一條碩大的醃瓜,左邊的籃筐上插了二支小號鎌刀。其中一支是我的,因為個子矮小,我媽沒要我挑擔子,所以我的道具只是一把鎌刀,一會兒摘瓜全得靠它。

我倆從我家後柴門出來,打赤腳沿著森阿婆家的圍牆,又穿過親家婆的晒穀場,走了幾分鐘,就走到親家婆的雜貨鋪前。我哥也不告訴我一聲,忽然就拐了進去,我吃了一驚,因為我身上從來沒有零用錢,沒事根本不敢進去。

雜貨鋪在中午強烈的陽光下,從屋外往裡看,一片暗黑,內部堆滿了雜貨,只有入口的門有光照進,屋裡便顯得漆黑,像個陰暗世界,我更不敢隨便進去了,只站在鋪前的樹下等著。樹下橫豎擺著幾條長板凳,我看板凳上有許多沙子,想說我哥馬上就會出來,所以就沒坐。

一會兒我哥出來了,他平日不太講話,這時卻說了『看我買的砂糖!』還很稀罕的帶著笑容,手裡晃著一個用土黃的粗紙糊的、下半部微鼓的小袋。問他這要多少錢,回說『五角』。再追問買糖幹啥?他神秘一笑,搖頭不語。

出乎意料的是,我哥要我把手伸出來,倒了一點砂糖在我的手掌心,並說,給妳吃。我仔細的數了數,共有十一粒,他居然這麼好!我內心的狐疑立刻煙消雲散,滿心歡喜的拿另一隻手的指頭去撥,開始一粒一粒地仔細品味,啊,好甜的糖粒!只可惜小了點,要不了多久就在口中化沒了。

接下來,我哥的動作把我嚇了一跳,妳絕猜不到他做了什麼事!他把空籃中的醃瓜拿起來,抽出鎌刀,把刀刃在衣服上抹了抹,一下就把醃瓜橫切為二。接下來的動作更讓我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見他把少數糖粒小心翼翼的倒在剛切開,還泛著溼潤汁液的白色瓜面上,把糖袋細心的安置在上衣口袋,然後拿手把瓜面的糖粒壓了壓,免得它掉下一粒半粒的。最後看見他把碩大的瓜面往上舉起,把頭臉往下埋,用力大口咬將起來,醃瓜的瓜肉很結實,只聽他嘴裡發出清脆的咀嚼聲。

啊啊⋯⋯我拍拍腦門,以為自己在作夢,竟然看到這麼不可思議的事!

我吃完最後一顆細糖粒,把手心舔了又舔,舔的只剩下汗鹹味,便想追上去要他再給我一些。但我哥是初中生,身長腿長又走得很快,我怎麼也追不上他!雖然他吃完一圈就必須停下來再倒砂糖,每次都小心的重複同樣的動作,有一兩次幾乎就要被我追上了,可惜總是功虧一簣。

穿越公路後,就沒民宅了,全是種著形形色色瓜啊、菜啊之類的田地,也有休耕的。經過了幾區田道,我一邊追一邊口中才敢喊:『哥!我還要⋯⋯』頂著大太陽,又跑又喊的我汗如雨下。幸好農民為了作物能長得好,每區都種上密密的防風林,有些是有樹蔭的,我才能緩解一下熱氣。

這些防風林大都是木麻黃,也有的種扶桑,此時正開著紅花,十分好看。到冬季時,農民就把多長出來的枝葉鋸掉,稱為洗樹,只留可擋風處。春天時節,細嫩的新枝葉就會長好長滿,達到了給作物防風的目的。

我追上我哥時,正是目的地已在望的時候,走完這段田道,接著是隆起的石頭築的田岸,然後是兩條併著的、厚木板搭的便橋,跨在兩岸長滿雜草的水圳上,越過這個木橋,向右拐就是我家的田地了。當我停在田頭時,不經意的瞥見那被啃得只剩蒂頭的瓜,斜斜的躺在清澈的圳溝底,圳水從它身上流過,激起了小小的漣漪,而它的搭檔——粗紙袋,則早已不知去向了。

這時我哥已下到田裡開始割瓜,專挑肥大的墨綠色成瓜,他人大手大,左手握著瓜的後半截,右手相當順當的『唰』一聲,便見他把瓜横放在相對來說比較空曠的地方,不一會瓜就堆得像個小山般,我目瞪口呆的看著,他見我一直呆站著,就招手要我過去,吩咐我把他割下的醃瓜疊成一堆,就像他先前做的那樣,於是我也開始投入工作中……

不多久,爸媽一人挑著一付大籮筐相繼出現在田頭,一下田就動手把我們疊好的瓜移到籮筐中,放滿時便往公路方向挑走,當他們再出現時,我看到兩人的衣裳都已溼透,我心中忽然流過一種感覺,雖在靜默中,但我們一家人的汗水滴到田土中,是不會白流的。」

故事講完了,安靜了好一會兒,這時下課的鐘聲響起,玩躲避球的同學一個個紅著臉龐,全身汗溼的一邊吵著,一邊解散走向教室。走回座位時,我想起阿柑剛說的,她一家人的汗水不會白流……。

我心中這樣想著,嘴裡卻問阿柑,「妳氣不氣妳哥呀?」阿柑停下來轉過晒得黑黑的臉問我,「氣什麼呢?」我看看四周,誰也不會留意我們交談什麼,於是我把音量稍稍抬高,「氣妳哥那麼自私啊!」「自私?!哪會?」阿柑睜著黑白分明的鳳眼詫異的看著我說,「我壓根兒沒想到『氣』這個字。」

「那麼那時妳心中想什麼呢?」我想追根究柢,阿柑卻說,「不知道啊,我只想追上我哥,向他要糖,其他好像都沒想。」「才怪!妳追了半天,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居然不急不氣不恨,什麼念頭都沒有?」

阿柑停了半晌,接著說,我這人就是這樣,腦袋空空的。對了,我想起來了,一定是這樣,我哥好像很愛玩,但卻很聰明,頭腦很好,生活中很多事情他都很會應變,像醃瓜,硬而無味,誰吃啊?他卻灑點糖當零嘴,吃得津津有味。我覺得對他一點也不氣恨,只有——崇拜⋯⋯◇